[人间失格番外]r
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世人称之为天空之镜,许是地球上最干净澄明的地方。黄志雄倚在车门边,看曲和趿着拖鞋挽起裤脚踩进浅水里,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他如同站在空中立在云端。
到今天为止,黄志雄一共见过三次乌尤尼盐沼。
第一次是在一本大开本的杂志上,一张占了整整两个版面的巨幅盐沼照片将他的魂魄罩了去。那时他第二天就要前往伊拉克,想了想那里的漫天飞沙,即觉得这一幅照片,他可以看整整一晚上。
第二次则是在巴塔克兰音乐厅对面的露天酒吧,曲和的眼里。他当时也就一瞬间觉得,曲和的眼睛简单如一泊浅湖,却致美如乌尤尼盐沼,仿佛可以直直望进那人心里去。在这双眼睛里,他收到的是很久不曾有过的真诚和尊重。
这是第三次,他站在了真正的乌尤尼盐沼里,不远处就是那个眼里盛着这面镜子的人,如坠梦中。
半年前,趁着曲和在国音的课业结了,他们就开始计划一个旅行。想到了乌尤尼盐沼后,二人索性熬到了玻利维亚的雨季再出发。
期待日久,自然不再多待。他们从巴黎出发,在巴西圣保罗转机,飞抵玻利维亚圣鲁克斯,再坐小飞机到了拉巴斯;从机上下来,搭大巴到乌尤尼。从巴黎到乌尤尼,一路颠簸二十多个小时。曲和方到拉巴斯时有些高原反应,黄志雄的精神头却一直很足。曲和说着羡慕,黄志雄也没一句嗔嘲,反而回手往上托了托曲和肩背的登山包笑答他:“我以前做什么的,雇佣兵啊。这是应该的好吧。”
两人在乌尤尼镇上搭到了一辆老司机的越野吉普,正是早晨日光最好的时候。老司机在沼支线旁有一盐厂,原本就是打算去厂里忙,顺带捎上两个游客,说什么都不收钱,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可能得等他到翌日忙完了才能回——车上倒是备足了干粮,饿不着;车上也有睡袋,只不过得在车里将就一夜了。黄志雄有些顾虑,曲和却兴奋得很,说正好可以在那里看个日落。
曲和在车上扯过黄志雄的胳膊睡了一小会儿,一路上都是司机和黄志雄小声唠嗑。俩人都操着蹩脚的英语,一个带着法语口音,一个带着西班牙语口音,语法乱七八糟,半小时也就说不了几句话。
车将要行至目的地的时候,司机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曲和问黄志雄,这是不是他的弟弟,感情真好。这句黄志雄听懂了,宠溺眼光笼了曲和全身,顿了几秒才答道:“是我爱人。”司机眼带羡慕地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轻踩了刹车,自己先下车,而后把车钥匙给了黄志雄让他们随意:“把车开出去也行,不过别走太远,这地方磁场不稳定,仪表盘很容易失灵。吃的用的都在后备箱。”
黄志雄道了谢。听着司机脚步声远,曲和就睁了眼睛,神色清亮,哪有一点瞌睡模样:“你就这么大方地说啦。”
黄志雄低头去刮曲和鼻子,耸了耸肩膀答他:“是啊,本来就是嘛,没什么好别扭的。”
搭上当地人的车的好处就在于,他们走的这条支线僻静得很,没有穿过伊卡华西岛主线的密匝匝的游人,一眼望去,这里的游客似乎真的只有他们二人。
黄志雄看了一会儿,也挽了裤脚趿一双拖鞋踩着水过去了。阳光炽烈烈打下来,整个世界都是亮的。
黄志雄伸出两只胳膊从后面去环曲和,曲和原本闭着眼,感到熟悉的人靠过来即转过头看他,一笑又转回去。笑得这么好,就好像那天晚上,他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对着暗黑的台下,明明白白对上黄志雄的眼睛勾起唇角。
那天是曲和的毕业独奏会,巴塔克兰音乐厅。当日下午他从家里出发前塞给黄志雄一张票,告诉他说:“今晚你得来。”当时黄志雄正忙着洗碗,拿胳膊肘夹了就直接放在桌上。待擦干了手,他把票拿起来看,一楼四排正中间。三排坐的是学校教授和领导,这是普通观众能拿到的最好的位置。
那日黄志雄到得晚,第一遍钟都敲完了才堪堪进场。独奏会的名字叫《和与巴赫》。曲和那天晚上在近八十分钟的时间里拉的曲子,黄志雄在家都听过——做饭的时候,洗碗的时候,帮他抄法语单词的时候……曲名他多是记不住的,比如十二平均律和无伴奏大提琴集子里的其中哪几首。他唯一可以记得的只有当晚的开场曲,巴黎国音整个室内乐团都来助演的,《大调第二号布兰登堡协奏曲第三乐章》。
黄志雄觉得奇怪,明明都是听过几十次的曲子,为什么当晚,在听到从那闭着眼睛坐在台上的人的指尖落出来的音符的时候,他竟然会在一片黑暗中泪流满面。
返场曲目第一首是《圣母颂》,还和巴赫有些关系;第二首曲和拉了《r》,没人知道他的用意,甚至还有人牵强地用宗教将其联系起来。可是黄志雄知道。他的眼泪继续无声地往下落,落得比方才更加汹涌,因为曲和在返场后坐下前说了一段话。
曲和说:“今天的演奏会,以感谢很多人。感谢教授,感谢朋友,还有……一个人。他总说自己不懂古典音乐,不懂大提琴这高雅艺术。他说在自己过去的几十年生命里,根本就不曾有过音乐元素。他今天来了,而我确信他听懂了。毕竟,于音乐而言,从古至今,每一颗音符的诞生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爱,作曲者是,演奏者也是。而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懂得‘爱’的人。”
两年过去,曲和的法语已经说得很好,完全抹掉了中式法语的调子,全然是一副巴黎腔。都说用巴黎腔说法语是这世上最浪漫讲话方式,黄志雄以前从来嗤之以鼻,但那晚他承认了。曲和语毕坐下,手势起,闭眼前,他往黄志雄的座位看了一眼,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神虽不停留,滚滚爱意却全从弦子上落出来。
黄志雄在曲和耳边低声问他:“想什么呐?”这世界这样安静,静得他都不敢拔高声音。
曲和听了一会儿身后人的深浅呼吸,才轻轻答了:“黄志雄,我想给你写首曲子。”语音里到底还是藏了几点笑意,“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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