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用的本音。
对面人的脸上显出了些惊愕,但不瞬便又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淡雅的笑容。
“那是我冒犯了,先生请恕罪,”说罢又是一欠身,比方才程度更深,“不过,既已然冒犯了先生一次,那么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在下余尚还,喜先生之戏至肺腑,不知先生,可否赏一相识?”
若是旁人在他面前上演这一出,他大概会觉得这人是个故意在卖弄书墨的浪荡子,但当时面对眼前人,他只觉得此人满腹经纶,情真意切。既然情真意切,那么不妨一识。
路棠离开了院子,走出一段距离以后,摄像大哥说,你后来采访的那些,估计都是要砍掉的。路棠一滞,问为什么。摄像大哥摇了摇头,看着她欲言又止。两个人无言地继续走着,路棠想着刚才老先生的眼神,心里不太舒服。快要拐出巷子的时候,路棠猛地停住,扔下一句,你先走,就飞快地朝回跑。
老先生正在院子里吊嗓子,看着去而复返,还大喘着气的小姑娘,他奇怪地问,“是不是丢了东西?”路棠平复了呼吸,走上前去说,“先生,可以和我说一说您的先生吗?”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方灶台,上有一屉蒸笼,冒着腾腾袅袅的白色烟雾。
“我先生啊……”老先生的目光又沉下来,满含了岁月光辉。“他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他背着手走到灶台前,垫着展布将蒸笼端下来,灭了火。路棠在旁边看着,已经闻到了香味。“这是做的什么?”老先生笑着掀开盖子,一团雾气涌出来,湮了视线。待到它们终于散去,路棠才看清了碗里东西。“桂花羹,”他看了一眼,叹息着摇头,“以前都是我先生做给我吃……说来也好笑,这人除了搞他那些工程、实验,别的事都笨手笨脚的。我爱吃的东西不多,这是一种,他会做的东西也不多,这也是一种。”
老先生笑了两声,递给她一个小瓷勺,又将展布折了两折,垫在手上端起小瓷碗,伸到她面前。他隔着老花镜,挑着眼睛看向她,“尝尝?”一小勺桂花羹入口,路棠伸着大拇指夸赞,“好吃!”“哎,”老先生扬着调子表示不赞同,“你这是哄我的,我做了这几年,做出来的总是差点味道,远不及他做的好吃。”路棠抿了抿唇,心中忽的一阵酸。
“其实我知道,不是少了味道,是少了人。”老先生将桂花羹重新扣在笼屉里,又背着手朝屋里走去。
“11年那起高铁事故,你知道吗?”路棠点头,7·23甬温线特别重大铁路交通事故,死亡四十人,伤一百七十二人,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先生沉默了很久。“那阵子他身体就不大好了,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在家里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会有这种失责的事情发生。你说说,明明都七十多的人了,返聘再退休都好几年了,非要去现场参与事故责任调查,说他们年轻人实在靠不住。后来责任认证完了,处理了好大一批人,其中有他教过的学生。他劈头盖脸地指着那个学生一通骂,骂到自己高血压晕倒,进了医院……等这事故彻底处理完了,他也彻底垮了。”路棠并未看到眼泪,但她看见老先生抬起手,抹了抹眼睛。“那家伙,太清高,太固执,责任心太重。”
路棠回了台里,将一期的采访视频和稿子交上去以后,立马被主编叫到了办公室,勒令她将与“弘扬中华戏曲”无关的内容统统删去。路棠像搭错了哪根筋一般,跟主编在办公室就吵了起来。“这稿子里,有曲艺,有科研,有国家,他们两个人一个有气节,一个有风骨。如果这些报道出去,人们还要抓着‘同性恋’这个词做文章的话,那我只能说他们是一群傻……傻子!”主编被气的一把书就摔了过来,“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最后路棠被主编骂着滚了出来,抹着眼泪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口哭。
一位前辈看不下去,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这种事,不报道也是为了二老的名誉好,且不说台里要将老先生当做一个京剧代表人物来宣传,你说,余老抛头颅洒热血,干了一辈子的研究,你忍心看他死了还要受人议论吗?”路棠抽噎着,说不出话,等到稍微平静了一些,才说,“虽然见不到余老了,但我觉得他一定很开心,可以在全天下面前与爱人互称先生。”前辈怔了一怔,咋舌道,现在的小姑娘太理想化。路棠抽搭着坐在了座位上,一边哭一边开始整理稿子。过了一会儿桌面上有消息闪了起来,她点开一看,是主编发来的。——视频本身也不完整,而且时长有限,不可能加入别的部分了。但稿子就按照你觉得对的方式整理吧,写好点。
路棠眨着眼睛愣了一会儿。
那篇文章,路棠一直写到半夜。她想了很久文章的结尾,又觉得想出的每一句话都配不上。最后斟酌良久,敲定了这样一句话——无论是曲艺还是科研,总有一些人在为其鞠躬尽瘁。爱情从不与之相违。
这篇文章发表于一个晴朗的日子,文名,《先生与先生二三则》。
后记:老先生八十大寿,傍晚的时候,路棠拎着个匣子到了四合院的门口,远远地,正看见寿星就着夕阳余晖踱步而来。先生年迈,活得是克己般的规律。每日日出时溜达一圈,日落时溜达一圈,步伐路线,都一如过往的千万万次并肩携行。
“丫头来啦,”老先生遥遥地喊。路棠招了招手,“我当然要来给您祝寿啊,”她像院子里望了一眼,感慨道,“今天好热闹啊。”“都是学生们在忙活,有他的,有我的。”老先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他睨了眼那红色的方匣子,说道,“来就来,我可从来不收贺礼的。”路棠赶紧摆摆手,“不是什么贺礼,上次您说爱吃桂花羹,刚巧我奶奶常做。她可是您几十年的戏迷了,一定要我给您带来尝尝。哦对了,我还向她讨了些制作的小技巧,给您写了几条,也放在里面了。”老先生这才舒展了眉眼,“那替我谢谢你奶奶啦。”路棠没见过那位已故的余老先生,但此时觉得,眼前老先生一身清冽之气的样子,大概会与那位先生有几分相似。“先生进去吧,估计大家都在等了。”路棠说。老先生顿了顿,从她手上接过了匣子,又抬另一只起手,掸了掸衣襟。他看了那半敞的大门一眼,喟叹一声,“走吧。”路棠应了一声,跟着向前,可没走两步,老先生又忽然停住。
他的目光变得不那么透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院里热闹的景象。路棠没敢看他眼底的情绪。
静默地站了一会儿,老先生笑了笑,吟道,“不得相思顾,只我赴杖朝。”
最后修改时间:2018-08-0523: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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