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随便说说。”君上的语气中有少见的孩子气的期待和急躁。
我自然不敢随便说说,斟酌了一下道:“小高子觉得,他要是真心帮助君上,就是好人;若是不能,就……”
“就什么?”君上逼问道。
“……就该除去。”我惊讶于自己居然会如实相告,不敢抬头看君上的眼睛。
过了许久,我听到君上低声说:“好了,你下去吧。”我抬起头,他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睛比深沉的夜色更黑,却少了一丝一如既往的决绝。
当然,他后来坚决地与君上站在了一边,开始了他们亲密无间的合作。他们常常谈到深夜,而我一遍遍为他们煮上新茶。我不知道如果李斯没有选择站在君上这边后果会怎样,但是从那天起我心中就隐隐地感到:君上对他就是不同的。君上想成为神,可他终究不是神,他坚如磐石的心中若有柔软的感情,那都留给了他。
所以,当我们终于出手铲除嫪毐时,李斯在蕲年宫发誓要与君上同生共死,君上紧紧地抱住了他,很久都不松开。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正准备去雍城搜查余党,我又何尝不愿与君上同生共死!
后来的吕不韦与郑国事件中君上大发雷霆,驱逐六国士子,他曾犹豫过,但最后依然将李斯划进驱逐之列。我本以为自己原先想错了,君上待他也不过是当做一枚棋子,他冰一般的理智仍然占了上风。可是后来,蒙恬拿来了他的上书,君上命我追到天边也要将他追回。当我终于驾着马车带他回来时,君上不可抑制地冲上前,对他说:“寡人错了……你原谅寡人……原谅寡人……”
我的君上啊,他比神明还要骄傲,为什么要乞求他人的原谅!
每次一和这个楚人搭上边,君上就变得不那么像他自己。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我震惊地看到了君上与他激烈的事,极度的痛苦与快乐交织在一起。但后来我细细回想,若不是君上太过在意,太怕失去他,又为何要选择逼他杀死韩非作为试探,又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宣告自己的控制权!这个楚人,他凭什么!凭什么,他能成为君上手中光芒四射的利剑,君上身边翱翔九霄的雄鹰,而我,只能做一只麻雀,仰望着隐宫院落里狭仄的天空。不,我的君上,其实我连麻雀都不是,我只是您豢养的一条狗,在您怜悯的时候施舍一根骨头,连我最初感恩戴德的那次救赎,也不过是您心血来潮的一次试验。您从未在乎过我的感受,但又有谁会真正在乎一条狗的喜怒哀乐!
那是一个春日,君上与廷尉在书房议事。我故意在收拾杯碟的时候掉出了一卷竹简。君上孩子般好奇地按住我伸出去的手:“这是什么东西?寡人还偏偏要看了!”
君上对我狡黠地笑了笑,展开竹简念道:“临深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1”他念了两句,却停顿下来,颇有些惊讶地道:“小高子,这是你写的?”
“小高子平日里得闲时乱诌几句,君上和廷尉莫取笑。”
君上将竹简递给李斯。李斯接着念道:“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他微笑着说:“车府令过谦了,这几句对仗工整,意旨悠远。书法亦秀丽挺拔。车府令文武双全,君上得人也。”
我脸一红,马上客气道:“怎比得上廷尉的文章书法,那才是世间神品。君上得廷尉运筹帷幄,才是真的得人。”
君上听了这话后望着他,眼中的暖意比春光更盛。
不过这次我却没有以前的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因为我终于看见了自己的价值。是的,连你也不得不承认我的才华。我究竟哪一点不如你?书法?文学?律法?我想通了,我不如你,只因为我的出身!我生不如人,就永世不得翻身!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但不公平的命运又赠予了我两样你所没有的天赋:那就是在阴暗中蛰伏的能力和对恶意的敏感。因为我从一出生,就要学会看别人的脸色,在刀尖上走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进攻、防守、潜伏、偷袭,早已成为我的本能!你可知道我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获得了今天的地位?君上和你又如何能体会!他爱看着你的眼睛,我要剜去你的双眼;他爱握着你的手,我要砍掉你的双手;他爱听你说你爱他,我要割去你的舌头,我要将你斫为肉酱碾为齑粉,让他再也无处可寻!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唯一应得的归宿就是毁灭!
这样的想法,在君上决定亲征赵国后竟然越来越清晰,连我自己都恐惧不已。
“平安。”随着一排铁镖命中目标,前方的黑衣剑士用暗号向我报告。秦国的死士个个身怀绝技,通向太后宫的岗哨被我们悄无声息逐个解决。我已能看到宫殿内恍惚而诡异的烛火。
“一共十八个守卫。”另一个剑士步履轻盈地从房檐上落下道。
“好,兵分两路。”我果断下令。一切都按照计划无比顺利地进行着,不出一炷香时间,我们就会救出人质,然后告知前殿内的张苍和殿外的蒙毅,捉拿郭开,当众斩首示众。
我在悄无声息地前进时不经意回了头,震惊地发现竟有一个黑影在地上蠕动,偷偷爬向旁边一条不起眼的甬道!我们当中居然有人失手了,而只有我注意到了他!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的脑中充斥着各种声音,却又空白一片。
“中书府令?”剑士们等待着我的指示。
我毫不犹豫地命令:“一切正常,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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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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