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山沉吟不决,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嘛,说心里话,两者兼而有之。”
平叔作色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又如此优柔寡断,如何做得了大事?”
林秀山惶恐不安,惴惴道:“先生教训的是,我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如何收场了。”
平叔面色稍缓,站起身来说:“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利害关系,早作决断。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厨房炒两个小菜,吃了饭你便回去吧。”
林秀山也站了起来想去帮忙,被平叔制止了。他只好一个人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环境有没有什么变化。门前的山坡上一丛丛整齐的茶树,现在都是墨绿的老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油油的光。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义安城的一角,一排排高楼往东面延伸过去,被另外的山峰和树林遮住了。往西北处遥远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长江和江边有些模糊的垂柳。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又转身回到院子里。这里虽然他来过很多次,但从未在这里住过。他想像不出来平叔每天这个没有电的环境里怎么度过漫漫长夜的,他也劝说过平叔多次,希望他回到城里的家里住,但都被拒绝了。这个古怪的老头,让他一想起来总叹息良久。
平叔全名叫丁冶平,并不是本地人。五年前春天的一个周末,林秀山独自一人爬山到这里,无意中发现这里还有住户,于是就认识了正在摘茶叶的平叔。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刚开始林秀山叫他平叔,后来又开始叫他老师、先生,再后来还是叫平叔。平叔有时高兴了,自称自己是老不死的,还硬逼着林秀山也这么叫他。在林秀山的心里,平叔既是老师,又是长辈,更是知心好友。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已经保持了整整五年。
平叔是个苦命人,家里本是郡内望族,祖父是个书呆子,不善经营,家道渐渐没落。到他父亲手中时,城里的商铺已无一间,但仍有老宅一所,良田百亩。父亲是家中独子,生养了五个女儿,夭折了三个,年近四十才有了平叔这个儿子。平叔出生不到两年,农村开始土改,家里被打成了地主。在他能记事的时候,就常看到父亲动不动就被戴上纸折的高帽子,拉到村头的场地上挨批。他的母亲整天在家以泪洗面,有时也被拉去同台陪斗。就在这样的境遇里,他的父亲仍然坚持每天夜里悄悄地点上油灯,拿出偷偷藏起来的书教他读书认字。父亲的身体在没完没了的□□中每况愈下,情绪也越来越低落。终于有一天,父亲的忍受到了极限,投河自尽了。那一年,他才十一岁。母亲也是出身世家,知书达理,在这时候坚强地接过父亲的担子,每天教授他读书。那时候的生活在他的印象里就是食不果腹,衣不敝体。虽然他是个地主的儿子,可他觉得从来就没过过一天人的日子。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三年饥馑,饿殍遍野,母亲把能省下来的食物都给了他,而她自己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几十年了,母亲最后躺在门板上骨瘦如柴的样子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十三岁的他,两年间父母相继离去,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在母亲下葬后的那天傍晚,他绝望地跳进了父亲曾经在那里结束生命的那条河。
所幸他命不该绝,被正巧路过的村里人救了上来。两个姐姐发了疯似的哭喊着,逼迫着两个姐夫答应轮流收养他。那个年头,每家都不容易,添一口人吃饭那是天大的事。
虽说是两个姐姐轮流收养他,但他最后还是只住进了城里的二姐家。二姐夫是个工人,有些木讷,但很善良。三姐夫不过意,就时常往城里送点家里省下来的粮食和野菜之类的。平叔在城里上学,隐瞒了地主的出身考上了大学。四年大学其实只上了两年课,后面两年学校就被红卫兵搅了个天翻地覆,老师也被打倒了。他眼睁睁地看老师被□□,脑子里仿佛是当年父亲被□□的情景。好在他们最后还是分配了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几经辗转,最后到了义安市的文化局。平叔一辈子没当过官,病退的时候还是个科员。
平叔一辈子没结过婚,年轻的时候谈过一个对象。女方的出身也不好,外祖父是个买办资本家。家里还有海外关系,两个舅舅都在美国,更要命的是她的大伯是个国民党的军官,四九年跟着老蒋去了台湾。平叔的档案上写的是出身于贫农,领导出于好心,就力劝他结束这段感情。平叔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自己揭发自己,说他隐瞒了出身,其实就是地主家庭,和女方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书记一听急眼了,这事情还得了,非要一路查下去不可。好在他们局长是个老好人,欣赏平叔的才学,又与书记私交不错,好说歹说楞是把这事摁了下来。最后婚还是没结成,女方在单位饱受歧视和打击,终于有一天瞒着平叔逃港了,也许是去台湾投靠大伯,也许是去了美国投靠舅舅。走之前女方其实是有多次暗示的,但平叔当时竟毫无察觉。女方这一走,平叔在单位的处境可想而知,他变得更加孤僻了。
调到义安来工作没几年,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肺癌。从接到诊断书时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平静,他只用了短短半个小时。躺在义安最大的医院里接受治疗,隔三差五就能看到有人被送进太平间,他感到从心底里冒出来一丝丝的凉气。思前想后,他决定放弃治疗。几天后,他找到这个地方,又请人按照他的意思造了三间草房住了进来。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应该是活不到一年的,他就想在这里等待死神的降临。可是一年过去了,他活得好好的。两年过去了,他活得好好的。第三个年头,他遇到了林秀山,还和他聊死亡的事,他们一起预测奇迹还能延续多久。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活得好好的,而且觉得身体比以前更好了。在林秀山的坚持下,去医院作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又让人欢欣鼓舞。原来的病灶居然没有了!
林秀山坚定地认为,当初的诊断就是一次误诊。可平叔不以为然,始终坚信是自己战胜了病魔,是这个原始的生活环境战胜了病魔。
第24章
二十四
午饭后又聊了一会儿,林秀山起身告辞,平叔送到门外。林秀山看着他关切地叮嘱道:“平叔,天气转凉了,注意添衣。下次回乡再来看你,保重。”
平叔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林秀山沿着山间的小路往下走,最后一个转弯时他回头朝山上看去,老人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身边站着那条黑狗。他挥挥手示意平叔回去,平叔也挥了挥手。沿着来时的路穿过水库来到停车的地方,刚上车,小菲发来了信息:“林总,你什么时候回杭州?我有点事想麻烦你。”
“死丫头,装腔作势!有啥事说吧。”林秀山立即回了过去。
“哈哈,没事,就是想你了。亲爱的,你不用去新安江接我了,我已经提前回杭州了。”小菲回复过来也飞快,林秀山仿佛看到了她那张顽皮的笑脸。
“那正好,我明天不用起那么早了。但回到杭州估计也不会太早,怕路上堵车啊。”林秀山回复后发动了汽车。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穿行,林秀山的心情出奇的好,竟哼唱起小调来。与平叔聊天本身就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况且看到老人的身体健康,精神矍铄,林秀山自然是十分的欣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孤身一人住在这查无人烟的山上,还不用电话,林秀山一直在心里牵挂着,却又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他在心里默念着祝福老人,希望他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快进入市区的时候,林秀山突然想去江边走走,便往右拐上一条笔直的大路。沿着这条大道行驶了十几分钟,便到了江边。长江大堤上是一条宽阔的沿江公路,大堤下面是狭长的延绵三四公里的滨江公园。林秀山把车停在公路边的停车场,下车后站在停车场的平台上观赏美丽的江景。这里是长江的下游,虽然江水已经比两个月前落下许多,但江面还是非常的宽阔。上游的远处有一座雄伟的长江大桥,江水无声地往东北方向的下游流淌着。江面上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货船穿梭往返着,卷起的浪花一阵阵列地荡漾开来,从江中心荡到岸边,冲刷着岸边的乱石。江滨公园里繁花似锦,绿树成荫,道路干净整洁。今天天气特别好,又因为是国庆长假的缘故,江边的游人很多。林秀山本来还想下去在江边走走,但看这么多的人,也就没了兴致。站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有个卖莲蓬的,他走过去买了几个便上车回家了。
一进门,林秀山就看见乐乐正在茶几上拆方便面,外公也坐在旁边陪着,茶几上堆了好几包已经拆过的。他奇怪地问道:“乐乐,你干嘛拆这么多方便面啊?中午没吃饭吗?”
乐乐举起手中的小卡片亮了亮,喜滋滋地说:“我是要里面的卡通画呢。”
林秀山哭笑话不得,望着外公说:“爸,是你给他买的吧?你就这么惯着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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