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夜也一字不漏地看完了这篇檄文,脸色仍然平静,却也不禁眉头一皱。
此文文采飞扬,笔底生花,就文学性而论,实为一篇足以传世之上乘佳作。殷子夜在意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这篇文章的煽动力着实厉害,明面看来,本就是叶昭强而齐牧弱,叶昭现今又先发制人搞这么一出,鼓动民意,拉拢人心,还光明正大地许以名利诱惑,说齐牧这边一点不受影响,恐怕是自欺欺人。且檄文之中,事事皆有依据,事是真的,却将背后的情理扭转颠覆,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指鹿为马,看起来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实际到底如何,叶昭清楚,齐牧清楚,但凡有点智慧的有识之士都清楚,可天下百姓不清楚啊!百姓的心思何其单纯,又何其容易受人摆弄,他们的是非观简单而刚硬,否则为何古往今来的统治者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作秀呢?
齐牧也是个凡人,道理他都懂,可他气不过。“这个叶昭,他,他……”齐牧“他”了半天,终于忿忿道,“他还好意思提讨伐许非那事!”
当年许非作乱,掌控朝廷,大家起兵讨贼,组建联盟,无不振振有词,拍着胸脯向天立誓,誓词至今齐牧还记得,谁若违背联盟的宗旨,谁就不得好死!可实际上呢,这群人喊完了口号,表完了忠心,过完了当圣人君子的瘾,就屁事都没了,许非在西都都翻天了,他们还天天对酒当歌,乐不思蜀。齐牧终究看不下去了,愤然独自率兵去攻打许非,结果惨败,差点没命回来。回来一瞅,得,那群人还在喝。齐牧一阵心寒,自此算是与他们撕破了脸皮。
此事,齐牧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反被叶昭拿来羞辱于他,他真的是心凉至极。想当初,他与叶昭年少时便认识,曾也推心置腹,共谈人生,今天,竟走到这无可回头的地步,悲哉!
“侯爷不必动怒。”殷子夜走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公道自在人心,那一仗,侯爷虽未得胜,却彰显了侯爷的立场与决心,不然,闻若兄何以会弃叶昭而投奔于侯爷呢?明白侯爷之人,又何止闻若兄一个?”
齐牧的怒意缓和了些,摇了摇头,“叶昭此贼,辱骂本侯也罢了,竟连本侯已故的家人都不放过,用心险恶!”
“何人不知,侯爷乃齐家一枝独秀,出淤泥而不染,一身凛然正气从不曾消亡。侯爷既能对天下有才之士不问出处,何以对自己又耿耿于怀呢?”
殷子夜此言,针对的并非齐牧话中的已逝家人,而是针对齐牧。因为殷子夜深知,齐牧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直言不讳地说齐牧出淤泥而不染,侧面也表明了他自己对齐家的评价。可这是事实,齐牧即便嘴上从不明言,心中却不止一次地以自己长辈们的所作所为为耻。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亲人啊。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到十恶不赦,至少没害死过什么忠臣义士。他已逝去多年,齐牧每每忆起这位父亲,想到的,便是他须发皆白、身形颤微,也仍殚精竭虑地为齐家子孙谋划将来的模样。父子立场不同,令齐牧无奈,但父亲的执着与苦心,又令他心痛。
说齐牧一枝独秀,不算过誉。齐家之中,确实就他比较与众不同,不畏权贵,一心为民,在朝廷为官那些年,没敛到多少钱财,反而自己往外倒贴了不少。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也是托了齐家的福,若非他父亲位高权重,若非他齐家家财万贯,他闹出了什么事都给他担着,轮得到他那么任性吗?对齐家,齐牧一方面心怀感恩,一方面引以为憾。
谁都知道,“宦竖遗丑”这一茬,是齐牧最敏感的点,谁都不敢轻易揭起。叶昭这哪是揭人伤疤,简直伤口上撒盐,下手狠辣。不过也是,都兵戎相见了,难道还指望以后依旧是朋友吗?
“英雄不问出处……”齐牧重复着这句话。没错,他对待部属,一直本着这个原则,大概是他深切地体会过因为家世背景而被人冷嘲热讽的心酸感受。这一点,叶昭应该也是感同身受的,他由于为侧室所生,没少被他嫡出的弟弟叶臻挤兑,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偏偏叶昭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极重门阀,以自己叶家四世三公的地位而自傲。
“至于叶昭其余之言,”殷子夜笑了笑,“均为无稽之谈,孰是孰非,天下之士心知肚明,叶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爷若真往心里去,岂不未战先输?”
“再说,”殷子夜又道,“侯爷可从来不是拘谨于俗世外论的平庸之人。”
齐牧不再言语,心中的激动,被殷子夜这简洁的几句话抚平了不少。是的,齐牧在乎名声,可他不会为名声所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来当机立断,毫不迟疑。
而殷子夜之言甚为微妙。孰是孰非,心知肚明,他却没有明言究竟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的又是些什么。殷子夜一直强调,乱世当用重典。何为正义?一个词可以解释得很明白——成王败寇。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由胜者书写。真的有绝对的是与非吗?齐牧迎了天子入盈州城,叶昭尚可说他挟持天子,独断专权,可假如当初率先抢到天子的不是齐牧,而是叶昭,那么叶昭更可冠冕堂皇地将齐牧贬斥为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说到底,都是一套漂亮的z治说辞。
☆、举步维艰
天下之士,有人真的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而有人,则是各为其主,与正邪无关。何况,殷子夜心底深处,朝廷,至少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这一脉所谓的真命天子,绝不代表正义。
当整个环境、整个世界本身就是错的时候,再去论当中每一个人的是与非,有何意义呢?
是的,叶昭睁眼说了很多瞎话,可有一点,他说对了,那就是当今的朝廷,确不再是天子的朝廷,而是齐牧的朝廷。天子是一个虚壳,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无论他落到了哪位诸侯手上,想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从许非作乱开始,杜姓的皇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君权神授,天赋皇权,这些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也拯救不了他们。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改朝换代乃历史趋势,在所难免。而他们,恰恰处在了历史洪流波涛汹涌的一个节点,得以参与一场惊心动魄、传承千秋的群雄逐鹿,王者争锋。
对这篇“精彩绝伦”的檄文,齐牧气得不轻,但也没太纠结,该干的活还得干,很快就点兵出发,迅疾前往安州解决杜灼了。
此役,齐牧大败杜灼,不仅俘虏了他妻子,还生擒了他手下的猛将江屿,只可惜,还是让杜灼寻了空隙,仓皇之中只身逃脱,没能斩草除根。
一如殷子夜所料,杜灼都被齐牧击败了,叶昭那边还是什么应对都没有。探子有消息传来,说是叶昭营中确有人劝他趁此机会攻打齐牧,可叶昭以幼子患病为由,始终没有动作。就这样,齐牧迅猛而去,平安而回,这次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叶昭决一死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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