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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酸苦的酒汁(2)

        我变了,变得那么奇怪,那么不可理喻。我迷上了残缺不全。

        我撕封面。每得到一本书,第一件事就是撕掉封面和封底。不用刀子和尺子裁,就用手撕。撕得嗤嗤响,哗啦哗啦地响,也不是慢慢撕,而是啪啦一下就把它撕下了,撕得干净彻底,就像梵高一刀割下自己的耳朵一样,感觉快乐极了。看着手上首尾不全的新书,心里感觉美极了,有味道极了,亲切极了,同时生出许多爱怜。

        我喜欢废纸,各种形状怪异颜色怪异的废纸。把那些规规矩矩的漂亮纸张撕掉,把规矩撕掉,那才是我要的纸。被水沾湿了一角的,卷曲了半边的,染上斑斑点点的橘子汁的,陈旧得发黄渗褐的,摸上去有颗粒的粗糙的。糖纸,火柴盒的纸,被火烧掉一圈的纸。都是艺术,都是珍宝。我的抽屉里收集着很多这样的纸。我一拉开抽屉看到它们就要微笑,温情脉脉地微笑。我谨慎地用着它们,用它们写几句诗,写几句歌词,写温子晴的名字,写我爱你,写温子晴我想你,想拥抱你,吻你。有些纸是吻过的,有些是落过眼泪的,有些是因被反复抚弄过而皱巴巴的,有些被小心折了起来。它们是一群天使,是天使撒下来的花瓣,是圆圆缺缺的月亮,是灯光,是雨夜的声音。是一些美丽的眼神,是许多叹息,是温子晴身上的味道,那种令我陶醉得落泪的味道。我欣赏着它们,爱恋着它们。它们最终的命运都是一致的:变成灰烬。

        在我的小房子里有一个大大的月饼盒,有时候是圆的,有时候是方的。一段时间我就得换,因为它被熏得太黑了,火把它**得太脏了。我的月饼盒,我的火盆,它们吞食着我那些美丽无比的片纸残张,吞食着我的心。橘黄的,红红的火苗一蹿,就把它们**食了吞噬了,就把我的心消灭了,烧掉了。不见了。所有的心情不见了,所有那些快乐的忧伤的,想念的爱恋的,极乐与极悲的,百结蜿蜒曲折幽深的情与爱,它们被火一把抓过来,还来不及跳一下就变成了红色褐色黑色,马上成灰烬,简直比光的速度还快。那些纸条那么小,那么脆弱,尽管我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心情写在上面,它还是轻飘飘地瞬间成灰。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一边伤心欲绝地痛苦着,一边甜美酣畅地快乐着。我静静地流着泪,一边欣赏那红红的火黑黑的灰,看到那些把我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东西如此干净彻底地被毁灭,是一种多么纯净的美,多么纯净的幸福,就像是身处天堂。这火盆制造着我的天堂,它唱着红色的圣歌,和平,安宁,祥和。那不是死,是归。这时候的我才是最纯洁的,纯洁就是空,就是什么也没有,就是无。无就是快乐。是天堂。

        我喜欢坠落的花瓣,枯掉的叶子,快风化掉的树枝,我把他们捡拾回来,把花瓣和枯叶夹到书本和日记里,枯枝就把玩上半天。那枯枝是最令我无法释怀的,我不能把它保藏起来,又不愿意扔掉。我放下了花瓣和落叶后就要好好陪它一阵子。我真想给它写首诗,赞美它的美,它的那些剥离枝干的翘起来的一碰就会落下一片的松干的皮,实在美得无以伦比,我几乎是爱它们了。我是爱它们的,一直都爱它们的。小时候,我常常背着个箩筐,拿着根铁棍子,到一里开外的党校附近捡拾叶子,那些金的黄的红的落叶,那些掉落的树枝子,就是我的朋友。我一整个上午或一整个下午就在那里串树叶,捡枯枝,等在附近上学的姐姐放学的时候一起把它们背回家。那是多么好闻的落叶和枯枝啊,那是多么鲜艳的色彩啊,它们又总是那么乖那么友好,那么亲密,它们陪了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爱这古怪的枯枝的,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做饭煮菜。我是特别喜欢烧山草的,烧稻草没意思,就那么一团吱吱地闷响,还冒出一把一把密集的烟。山草就不一样了,它们哔哔啵啵地在灶膛里硬朗明亮地响着,一边发出好闻的山野的味道。火苗旺旺的蹿着,像在草梗上开出的一朵朵灿烂的花,它们不仅开得哔啵有声,还开得向四面八方飞扬,飞扬的火,太美了。我也喜欢烧柴,我特别会垒柴,我能把它们搭成一个很好的架子,用一小把稻草做引就能让它烧旺,干干净净的火就呼呼地扬满了整个灶膛,把那个黑黑的大洞变得金黄金黄橙红橙红的。一段时间就干脆利落地发出噼啪地爆裂声。太美了。是一个宏伟的世界,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还有煤炉,我喜欢烧煤炉,煤块上的洞由黑变红,红色的火绕着那些小洞洞扫来扫去,缠来绕去,像水面的阳光水色在桥底下闪烁跳动一样,它们温柔又热烈地在煤块的洞眼周围闪烁跳动。

        这个枯的树枝让我想起火,红色的干净的热烈温暖的火,那么壮烈的令人感动的美。我曾经把这样的树枝、枯叶和花瓣送给温子晴,就像把漂亮的糖纸送给她一样,它们那么美,我要找另一个人来欣赏它的美,来共享我从它们身上得到的快乐。这个分享的人当然是我爱的人了。

        我要她分享,分享一切。一切,一切都给她,所有都给她。所以我就写那些纸条,写很多很多的信,写一篇一篇的日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沉迷,沉迷在一种诉说里,向一切诉说,不是向人,是向世间万物诉说,就像我现在拼命想向世界诉说一样。

        我在那里对她,对这个世界诉说,不停诉说。我要说的东西太多了,我心里的东西太满了,我委婉地说,热烈地说,或悲或喜地说,这个世界太大了,太多东西了,我的感受又那么多,多到不说就想死。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她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无比神奇的世界了,成为了一个大宝库,一个我怎么挖掘也挖掘不完的大宝库,它震荡我的心,它让我激动不安,让我入神痴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整个身体和灵魂一分一秒都停不下来。我不能不诉说,不能不无休止地诉说。

        我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故意把书本堆得横七竖八,把叠好的被子搞乱,把枕头放歪,把衣服扔在床上。东一件,西一件。把书架的一条横木取下来,不是取,是敲,敲得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缺口,那些木渣子凹凹凸凸地参差着,几本书就歪到一边去了,斜着身子靠在木条上,依在那儿,瞧着我,它们悠闲而自在。写意极了。惬意极了。

        我不愿意换衣服睡觉。我没有睡衣,也不要睡衣。我和衣而卧,上学和睡觉穿的是同一件衣服,除非要穿裙子。夏天我就穿背心睡,当年男人穿的那种白背心。我没有胸衣,我不穿胸衣的,我几乎没有胸。我是一马平川坦荡无垠的,平日我就穿一件白背心外加一件上衣,就这样子,一直到读大学。我穿着白背心或者上学穿的衣服,伸开手脚摆成一个大字,仿佛头枕青山怀抱大地一样,舒坦地,睡觉。这是最美的睡姿,最理想的睡相。

        大概是我那些奇怪的宝贝太多了,到了一定年龄以后,我每回去一次都能从那几平方的小房子里发现奇迹。

        许多许多年以后,在我将近四十岁的时候,我竟然在清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一绺头发,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一绺头发。头发,它居然还是漆黑的柔软顺滑的。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剪的了,应该是上大学的时候,那头发不短,中学的时候我一直就剪着短发。信封里面一个字也没有,一张纸也没有。除了头发什么也没有。到底为什么要剪头发呢,为什么会放进信封里呢,那绺头发的背景和故事是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我用奇怪的触角探索这个世界。因为我痛苦,因为我爱,因为我无法不爱,因为我爱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不知道怎么活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温子晴,为什么我想抱她吻她,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敏感总是落泪,为什么想她就会落泪,为什么见了风和月亮都想落泪,“它”是什么,仅仅是爱吗?是什么爱呢?友谊吗?还是爱情?同性之间怎么可能有爱情呢?那么拥有友谊的两个人,为什么会想到亲吻呢?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所以我变成了一个怪异的人,一直只有我自己知道却无法自我理解的人。

        有一天我会像伊宁那样傻掉吗?有时候我会很惶惑地想,也许会的。可是,就算要变成那样,我也没办法,我对自己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我就这么古怪地活着,古怪地开心着,痛苦着,不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温子晴是喜欢又害怕我的这个样子的,她觉得我很神奇,很有意思。她奇怪我的脑子是怎么转的,怎么总会弄出一些离奇古怪又让人快乐的把戏来,怎么总能给她惊喜,有时候又担心我是不是出问题了,我跟别人太不一样了。她总说我是个纯真的傻瓜,纯真的傻孩子。跟我在一起她也变成了一个傻瓜,一个疯子,我们都是疯子,是两个快乐得要死的疯子。在我们不痛苦不别扭的时候,我们是交融在一起的完美世界,是眼前的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我知道,她在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沉默悲伤得比我还多的人,她忽冷忽热,飘忽不定,我的狂热让她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才好。她冷落我,让我安安静静地学习,等我真的“冷落”她了,等我变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她又会出现在我面前,以无比的宽容、歉意和温情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又傻又笨的孩子。她说我让她快乐,又让她痛苦。她说这个世界没有我将是个灰暗一片的可恶的世界。她总在听吕念祖的另一首歌:

        想要潇洒地挥一挥衣袖

        却拂不去长夜怔忡的影子

        遂于风中划滿了你的名字

        思念总在分手后开始

        想要将你的身影缠绵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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