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雄缓慢地走着,脚下有些摇晃,但他对这种程度的醉意早就习以为常。他衣服单薄,雨后秋夜里的凉意直透进肌肤深处去,把他一点点从方才那温暖踏实的幻梦里拖出来。他回头去望,那个幻梦已化作不远处楼上的一扇窗,里面透出和月色一样毛茸茸的暖黄色灯光,屋内似乎重又响起了大提琴的乐音。他站在那里,举起酒瓶又咽下一口烈酒,并未冷冻过的酒液在这样的温度下已是极冷,令他觉得自己从内而外,重新凉透了。
酒是黄志雄的恶魔,也是他的救星。几年前他从硝烟和死亡的地狱里回到人间,试图像个平常人一样好好地继续生活,然而地狱里的恶鬼也尾随而至。它不像战场上的枪炮子弹一样伤害他的肉体,却把他的心放在悔疚的刀尖上凌迟。他可以用逃离来保护自己的爱人,但只能用酒精去麻痹自己的痛楚。
这些年他用微薄的救济金换来充饥的食物以及一瓶瓶廉价的烈酒,晚上有时能在收容所找到一个地方栖身,有时就在一处避风的门洞里捱过一晚。他一直没有固定的住处,因为没人愿意租房给一个酒鬼;他离开科西嘉岛,小心地躲避着曾经有过许多回忆的巴黎与马赛,像一个孤魂一样四处游荡。他麻木地活着,什么事都不去想不去感觉了。
现在想起那天在公园,也许是因为阳光太好了,让音乐格外有感染力。大提琴的音色分明是沉郁的,但旋律如此地欢欣明朗,不可阻挡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往声音的来处望去,拉琴的人脸上洋溢着如此夺目的快乐和活力。看着他那个样子,黄志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玩伴走在家乡的小路上。那地方漫山翠竹,春来时他们一起去竹林里挖笋,一路欢笑着嬉闹,他总把自己挖到的最嫩最漂亮的笋偷偷放进阿雨的小竹篮里……
琴声断了。他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恰好见到那个男人转开了目光。
黄志雄开始注意那个常来公园拉琴的年轻男人。那人的音乐总能翻搅起沉寂在他心底许久的往事,令它们重见天日。他感到那个人的琴声生生把包裹自己许多年的混沌撕开了一道裂缝,很痛,但同时又加以抚慰。好像那一次他在曲和家里睡着,对方的曲子太舒缓太安逸,沙发太软,炉火又太暖;他根本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从走上战场时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
这一晚黄志雄在一处桥洞下找到了一个可以令他蜷缩起来保暖的地方,但仍然冷得没能睡着。半夜里又下起雨来,他就着缠绵不绝的雨声慢慢喝完了手里那瓶酒,心里琢磨着是否应该放纵自己再回到那个幻梦里去。
第二天雨仍然时断时续地下着。天气不好的时候,公园里街头艺人们总是不出现的,曲和应该也不会在。但傍晚的时候,黄志雄去前一天买酒的小店买了酒,还是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来到那座公园。
曲和一个人站在平时艺人们聚集的地方发愣,撑着伞,一肩背着大提琴,另一肩上还挂着背包。他其实只比黄志雄小几岁,可这时看起来就像个新入学的大学生。黄志雄走过去,那人听到有人走近,回头看见是他,立刻就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来,显得更像是大学生了,黄志雄也不由得回以浅笑。
曲和说:“我刚刚下课,过来看看。”其实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下课时他看天色阴沉,想起黄志雄曾经在雨里瑟缩在他家楼下的样子,担心他在这样的天气里无处可去,又不知道怎样与他联系,只有到这个公园来。他一边决定至少要等到天黑,一边暗想自己办法太蠢。好在并没有等多久那个人就出现了。他索性再邀请对方来自己家里,说昨天既然说过了要再让黄志雄听音乐,可不能食言。
黄志雄昨天听曲和说起过自己的学校,知道从学校到他家,并不需要经过这个公园。曲和一定是特意绕路来等他的,却说是刚刚下课,连谎都说不圆。他感激对方无言的关怀,同样没有说破,而是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曲和看起来很高兴,在暗沉沉的阴雨天里,也像是有阳光洒在他脸上。
如果是和这样的人一起,就算是梦,也想在梦醒前多沉迷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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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陈奕迅
曲和带着黄志雄回到家里,见他头发衣服又被雨打湿,一边问他要不要洗澡,又不免想起初见那晚的事。黄志雄这一次却很乖,把装了酒的纸袋随地一放,接过曲和帮他准备好的毛巾与换洗衣物,就进浴室去了。曲和在外听着水声响起,才放心去厨房准备晚餐。
晚饭是前一晚曲和精心熬好的白粥,又炒了两样口味清淡的小菜。前一晚黄志雄走后,曲和上网查了酒精依赖的相关信息,想到当天的晚餐黄志雄吃得很少,也许是因为长期饮酒弄坏了他的肠胃,因此吃不下牛肉和生的蔬菜。他从没在厨艺上多花过心思,清粥小菜已是他能想到最养胃易消化的搭配。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求教,听说汤羹也是养人的,他对自己的手艺没什么信心,就又在网上订购了一只慢炖锅。曲妈妈在电话里半是打趣半是追问,一个劲儿想知道儿子为了谁这么用心,逼得他草草敷衍着就赶忙挂了电话。
现在曲和围着条簇新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边翻炒锅里的蔬菜,一边还得留神旁边小火加热着的粥,很有些手忙脚乱。而那个令他如此用心的人正穿了他的家居服,顶着一头湿发走出浴室。空气里是在异国他乡罕有的米香,黄志雄不由抽了抽鼻子,嗅着这久违的味道。曲和已端着粥从厨房出来,招呼他吃饭。黄志雄去自己带来的纸袋里拿了酒回到桌边,曲和已布置好了餐桌,正为两人各自舀出一小碗粥来。
那粥显然是花了时间文火慢熬出的。颗颗米粒已被熬化在粥里,米汤莹白,闪着油润润的光泽。香气随着热气氤氲蒸腾开来,虽只是一碗白粥,但已勾得人食指大动。加上另两道菜,这一桌晚饭尽管简单得很,却足见心思。黄志雄抬头去看曲和,那人一双溜圆乌亮的眼睛正难掩紧张地望着他,看来是想知道他对晚餐的评价。
于是黄志雄在对方的注视下舀了一匙粥送进嘴里。平心而论,大米是在法国买的,味道不过平平;粥放了一晚再加热,口感也打了折扣。只是那粥入口,先是清香充溢口中,待到沿着食道滑入胃里,只觉先是肠胃,继而手脚都暖了起来。与烈酒入肚时火焰燃过一样的烧灼感不同,只让人觉得五脏无处不熨帖舒适。他由衷赞了一句,曲和便又露出极灿烂的笑来,却只简单说了一句:“那你多吃一点。”
这两晚的菜色相差太大,黄志雄猜到曲和细心,不止发现他前一晚吃得很少,还不动声色地换了容易消化的白粥炒菜做晚餐。他心中感激,只觉一时间情绪好似温热的潮水,层层漫到胸口,令他微微有些呼吸不畅。他举筷要去夹菜,但筷子才一递出去,只见筷子尖不住抖动,仿佛握着它的人是个双手无力的老人。黄志雄不由侧目去看曲和,那人正埋头喝粥,并没有看见他的异状。
黄志雄的目光移回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上,感到温热的潮水悄无声息地退去了,留下一片凉意。他缓缓放下筷子,拧开酒瓶,灌下了一大口。他等待着双手的颤抖渐渐停止了,才转头去看餐桌另一侧坐着的人。
曲和抬起头,他因为刚刚喝过热粥,唇色比平时更为艳丽,上面还凝着晶亮的汤水,正睁圆了眼睛不解地看来;一看见黄志雄握在手里的酒瓶,眼里立刻蒙上一层黯淡,眉尾也稍稍垂了下来。
黄志雄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酒瓶,苦涩一笑。
“不喝手会抖,拿不了筷子。”
震颤。酒精依赖患者典型症状之一。资料中的字句掠过曲和脑海,他只能点一点头。黄志雄见他神色凝重,反而笑了一声,故作轻快地说道:“好几年了,惯了。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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