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深夜,段镝之为了配合皇帝的金口玉言,逮捕了三名在府邸小心翼翼聚在一起指责朝政的朝臣。按皇帝圣旨,一概关进地牢严加审问。
曾静昭环视朝堂,秋天就要来了,立刻在全国推行她稍加修改过的新政。一时一刻都不等。她第一次完全的体会到万人之上的权力顶峰带来的成就感。幸而那时她不是孤独的,她有段镝之。
作者有话要说:
{7}理论上,佃农不是雇佣关系,是人身依附关系。这里描述的大概是一种均田制。但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b,不描述具体的条例—比如按丁授田、每丁授田多少、牲畜奴婢是否算在内、妇女是否授田等等。
{8}此语出自蔡尚思教授。蔡尚思(1905~2008),号中睿,1905年11月10日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德化县浔中镇诗敦村。著名历史学家,中国思想史研究专家。
第8章八
一年后,八月的京城,反常炎热。街头小儿听大人说多了,也学会传颂“反常即有妖”这样的话。孩子们只知道天气热,百姓们只知道路上遇见的来抓捕什么人的狴犴校事们多了,只有公卿大人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依然惴惴不安、时不时出一身冷汗。
推行新政以来,那些一开始就支持新政并严加奉行的官员多数得到了升迁。个中佼佼者甚至直接入仕朝廷。他们补得缺,正是由段镝之一夜一夜抓出来的。公卿们不但不敢再去什么酒家免得被人听去了自己不该说的话,就是在自己府上与人宴饮,也小心翼翼,惟恐犯了“莫谈国事”的忌讳。如今人人自危,只求自保。一年来段镝之带领狴犴校事们抓了太多的人。即便是偏远之地的地方官,也会因为执行新政不利、与豪绅勾结,而被人设计陷害,落得百口莫辩的罪名,被狴犴校事们千里追击,押回京城狴犴校事府新修的大牢里,从此再也出不来。更不要说拒绝执行的豪绅,一年来全家被流放家产被籍没的刺头足有三十家,牵连上百人。吓得各州没有不从的。也有人忿忿不平道,这天子拥有天下,却还要来打劫我们的财产!
一个月后也是一样下场。
为此有的朝臣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向丞相梁烈私下进言,希望他能劝阻皇帝—毕竟皇帝还是听得进他的话的—梁烈不再吹胡子瞪眼,而是叹一口气,对这个后辈说,你去看看那些下狱的人,哪一个不是犯了罪无可恕的事,老夫就是能分辩,又从何分辩起?段镝之太聪明了,她给这些人设计的都是死罪。
后辈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问梁烈,大人怎么知道是狴犴校事府**的?梁烈冷哼一声道:“陛下登基至今,哪一件事不是段镝之**的?抓住人家短处,顺水推舟把人的罪名做大,然后抓到她自己的牢里去拷打一番,只要认罪,立刻流放;若不认罪,打死了事。罪名并不重要。”
后生又问,大人说这样的话,不怕她听见吗?梁烈冷笑摇头,不答。他没说的是,在激浊扬清这个意义上,他也欣赏段镝之的做法。他自己没有能力清理这个污浊的官场,有时也备受阻碍。他能屹立在这争之中,凭的是一股正气。假如能将正气传递下去,假如更多的官吏有这一身正气,他也相信,国家会更好。更何况他很相信段镝之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分享着共同的理想,段镝之对他毕恭毕敬,谦卑的犹如对待皇帝本人一样。
临走时他对后生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有的帝王厌恶并试图阻止争,有的帝王容忍并试图利用争。曾静昭属于前者。有的官员评价她的执政作风是,天下不是曾家的,更不是天下人的,是她清河公主元化皇帝一个人的。一年里她习惯了段镝之会为她送来的官员言行的监视报告,知道这人如何如何,那人如何如何,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狴犴校事府的规模日渐壮大,却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时何地处于被监视的状态,又是谁在哪里黑暗角落里紧紧盯着他们。他们宁愿一直不知道。因为一旦知道了,就是犯事被捕的那一天。大半年过去,朝廷里敢非议新政阳奉阴违的人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个阳奉阴违的人都有可能摊上一夜之间变成大罪的罪名被关进校事府的大牢,即便只是一点小事,一点在老百姓看来人人都会犯的小错。
小事?段镝之在心里冷笑。若不是你们做了昧良心的事,我如何有机可乘。
如今曾静昭把刀锋对准了争。偌大个朝廷,她提拔了二十几个各个地方来的有为官员,可她绝对信任的顾问还是只有两个,一个段镝之,一个梁烈。信任段镝之过于信任梁烈。比如这夜,她又把段镝之留下来—段镝之现在那个家更像是办公地点,她时常睡在皇帝寝宫里,睡在皇帝寝宫地上的厚毛绒地毯上—两人秘密商议着如何通过监视的手段对付争。
“有时候我真是恨透了争。可前日我与梁烈谈了许久,他说人以群分,派肯定是会出现的。关键在于帝王如何御下。”曾静昭斜倚在卧榻上,让贴身侍女兰芷给自己梳头,段镝之则盘腿坐在地上和她说话。这种场只有兰芷一个人可以在场伺候着,那还是因为段镝之不会梳头,要不然军机大事,哪有容许第三人听到的可能。兰芷也算一直伺候曾静昭长大的了,要僭越的说交情,她与公主的交情自然比段镝之深—她也依旧唤曾静昭是公主,不是陛下,曾静昭也习惯—是故一开始段镝之频繁留宿时,兰芷十分不满,尤其是不满她还要带着刀。按理着皇宫护卫也是由你负责一半的,你还要带着刀进皇帝寝宫,到底是该说你僭越、还是渎职?可曾静昭允许,说是为了段镝之方便,她也无话可说。“我想了几天,觉得还是盯着他们为好。否则我总在朝堂上听他们说,架不住他们两面三刀欺君罔上。”
段镝之轻笑,曾静昭也笑了,笑完兀自叹道:“可我又不能真个说他是欺君罔上。”兰芷梳完,如常告退。临走时关门之前,倒还良心大发的问段镝之要不要换个枕头。段镝之谢过她好意,表示自己将就就好了。兰芷也懒得再三劝,转身便走。曾静昭斜倚在卧榻上看着她,柔声道:“你别老是将就这将就那,这是皇宫。我虽然只是一个代理天子,也不能叫你连个舒服枕头也没有。”段镝之只好尴尬的笑笑,道:“是是,我的错。”“你一天到晚又累又忙的,要是再显得憔悴,倒叫人家觉得我不止苛待别的臣子,连心腹重臣都苛待。我不求名垂青史,可名声我还是要的。”
苛待重臣,名声我还是要的。这话像魔咒一样。曾静昭如今回忆起来,觉得这话真是自己对自己说得莫大的讽刺。
“现如今朝廷之上,大概分为三派。”天气炎热,段镝之拿了把扇子靠着曾静昭的卧榻坐下,她使巧劲儿,一人给两人扇风。“一,以御史大夫桓胜为首的一派,其羽多是当年不附朱绪文者,作风比较保守,但对财帛名利没什么兴趣,故而也没有查出多少贪腐之徒。本来没有很大实力,但在朱绪文倒台之后基本把持御史台。二,以辅国大将军尹确为首的一派,其羽或从行伍出身,现为武官;或曾在边塞任职,作风激进好战,任侠豪迈,其中很多人与江湖人士有交游。三,是先前提拔上来的那些地方官员,他们大多对朝中这两派嗤之以鼻,一心效忠陛下,有的亲附丞相梁烈,老爷子倒不很搭理他们。”曾静昭笑道:“梁烈此人生平最恨争。可他又拗不过。是故这十几年来只能保持自己不结罢了。”她拿起桌上点心吃了一个,觉得不错,伸手就拿起另外一块要喂段镝之,“来。”段镝之一时面红耳赤愣在原地。
瞧见段镝之愣神,曾静昭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对,似乎越矩,一时还卡在这有名有实的君臣关系之间。段镝之一定是有所顾忌,当然不止是礼数之间的顾忌。她们已经喜欢了彼此在自己生活中异常亲密的存在,这种亲密已经不止是朋友关系了。曾静昭自幼长在深宫,断然没有寻常小女儿家的闺中密友情谊,稍长之后又面临着种种刀光剑影的皇室斗争的压力,除了兰芷,就只有段镝之能这样近的走入她的生活,而她们是断然不同的。
段镝之的眼睛真漂亮,可这种情愫到底是什么?她需要想一想。在想明白之前,她不会行动。
“还不快伸手接着!”她佯装嗔怒,段镝之立刻乖乖伸手接了去,这茬算是过去了。
曾静昭又听段镝之给她分析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各自睡去。梦里她依稀记得段镝之说如今争集团都把持着要紧的地方,一则军队,二则御史台,文官集团被两家瓜分。任谁也知道这样一旦斗起来就没完没了,更何况先前力推新政时两家都对自己十分不满。现如今就只能坐山观虎斗了。争之祸,有时并不在于滥用私人贪赃枉法,恰恰相反,有的时候双方人马皆为正直之士可造之材,却偏为了自己一派的主张毫无根据不惜代价的反对对方。为此虚耗国力,闹得人仰马翻遗害千秋的事情可不少见。她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要早生白发。她想做有为之君,为此并不想单纯的作壁上观,特别是像现在她可以烧一把火然后隔岸观火的状态,她不愿意做被争所挟制的皇帝,最好还能给弟弟留下一个没有争的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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