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老人双眼微微眯起,凝视三秒之后,伸出右手摘掉眼镜放在侧坐着的大腿上。
祁安迎视眼镜老人旋转过身子的面庞,看着他左手上的一系列小动作,看着他摘下眼镜放到双腿上又向她转回脸庞的样子。里面有怎样的情愫,祁安不知道。也许同样于先前看着自己慢慢走路过来的眼镜老人自己。此刻已调换了位置,眼镜老人在相对背光的区域里,而她却是在相对较亮的一边。
银行正大厅太过宽敞,在服务窗口的玻璃上能看见从旋转门进来逐渐变大且一点一点明晰起来的黑影。好像银行的光的来源就是那似乎永不停息地旋转下去的颇具气势的大门处。由此,来银行办理业务的人,从正门口行至服务窗口便有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降临感。而前方高墙上红绿数字不停变迁的座椅区,却在正大厅过渡到自助服务区的幽暗里。也许是出于为了让墙面上的数字突出显目得直抵人心。它的直接光源来自相对较近些的进入自助服务区的整排透明玻璃滑门。座椅区无论从哪面来看,都蒙上了一层漫自股市而直抵正上方继而覆盖下来的阴翳。冬天难免让人觉得森冷,而夏天又过于沉闷,类似于雀跃舒爽之类的情绪,只能从内部加以分辨筛选。
祁安看眼镜老人似乎要从相对明亮的角度将自己重新打量,意识到这一意识的一时间里,努力想要开口打个招呼,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是难以启齿。也许心里有一个出于礼貌的应对方式想要冲破自己的喉咙,可嘴唇就是不受心理驱动地被这片自然生成的森冷彻底封冻了。又好像心里那个招呼的语汇已经通过自己脑中的意识,通过冷气流传达给了右前方的眼镜老人,只是自己的耳朵没有接收到类似回音的声响,就像意识滞后了一步对现实的反应。
然而不管她有无在现实层面听见自己对眼镜老人的招呼声,或眼镜老人有无听见她的一丝礼貌问候,两个人就在长方形对角线的两个顶点上,对视着。
只是,再渺远又似咫尺地对视下去,总也难免令人尴尬。祁安在心里就自己凝视着老人却发不出一句能被对方感知到的现实性话语,纷纷扰扰的思绪极速地飞旋着。好像那样能向老人传递一种自己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进行着某种执行于脑部的作业的信息。
她居然在眼镜老人的眼睛里移不开了视线。双腿夹紧帆布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十指紧紧交叉握于腿上,压在最上方的右手拇指又似不安地自顾自撤下使劲按搓左手手掌心。掌心的血液不断地被往一个方向用力推送着,几条深刻的纹路浮现在血液暂时缺失后苍白的肤面上。右手拇指越是越发的使劲,双眼的视线越是无法失去焦点。祁安在向老人发送着强烈的信息。
她确实是在看他,就像方才他看自己一样。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好逃避的。不是挑衅,仅仅是看着他而已。即使她没来由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又何尝不可纡尊降贵地首先打一声招呼呢?不管他对她有怎样的设想,毕竟接二连三地一直盯视一个人的人,也是身为年老长者的他。
在祁安的意识里,年龄从来不是一个人为所欲为或是享有某项优先特权的必要而充分的考虑因素。一念一行,均出自于当下的时刻里,自己与有年龄差距之人产生的个体性心理反应。做出怎样的行为,只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与年龄差距下的对方个人因年龄而显现的外在条件无关。
眼镜老人摘掉眼镜后,已经如先前那次一样,将祁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视线再回到她毫无怯意直视而来的双眼。好像之前在逆光里透过眼镜勾勒出的是她的整体性鲜明轮廓,而这次则是没有任何阻隔地进行未完成的轮廓内部的细节描摹。从他的这个方位看,祁安的整个身子全然地暴露在了相对较亮的光明里。
祁安仍在用右手拇指用力摩拭左手的手掌心,手心也因各种用力,已渐渐湿润起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座椅区相对较暗的光度。尽管没有离开视线,却仍能感到座椅区里其他老人的活动。观望的继续仰头观望,交谈的继续有几句没几句地交谈。只是她和眼镜老人一较亮一较暗的两极似乎就此主角性地凝固了。就像为某个摄影师,做着长久的以让摄影师找到最佳拍摄角度的摆拍动作。
我是不是很像您失散多年的孙女呀?
祁安不知为何很想就着眼镜老人不经修饰而直白的打量眼神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从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在此刻涌上来,在脑袋里来回飘荡,却又次次至唇际时倏尔音调急转直下似的消失无踪,内里跃动着舌尖的嘴唇终究依然无法打开。
挺直着身体看着眼镜老人的眼睛,脊背及腰际已经传来警戒不宜久持的酸痛感。老人的双眼却似有一种将视线对方固定住的强劲吸力,让她近乎木然地转不动脖子。祁安终于停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十指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交握点传来让脑袋清醒的骨头间的挤压感。在森冷的区域里,依然觉得空气中流动着的都是从制暖空调出风口中变相飘出来的潮热气流。那潮热气流将她团团包裹起来,渗入得密实,从鼻孔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那股潮热之气。
已经不是刚刚持续几秒时间之内一晃而逝的尴尬之感。尽管眼镜老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别有意味的深邃,她却渐渐感受到有一种以燃烟的速度慢悠悠地向她弥漫而来的侵犯。那侵犯的特性融进了令她难受的潮热气流里。
终止对于这种侵犯感的觉知,只需简简单单的随意一个动作,然而再怎么简单,祁安她还是做不出。浑身已然燥热难耐的她,完全可以站起来摘掉棒球帽解下围巾脱去大衣外套让体温感到某种舒适的平衡。可自助决断能力似乎已经受制于人,她只能在他人意志力的支配下,继续着凝视着眼镜老人的动作神情以及姿态。
渐渐地,双眼凝聚出水滴状的各种复杂感受,完全没有直刺鼻粘膜的酸涩感的事先预兆。祁安感觉那复杂感受绝大部分是出于此时对自己心境的无力掌握,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自身仍处于发烧感冒的未愈体质。不仅又如吃退烧片前的忽冷忽热,还时而犯困胡想。然而眼镜老人看不出别有意味的直视,尽管浑浊却又带有某种与潮热气流相异的暖意。
眼镜老人他并非为老不尊,他只是对自己,一个这样打扮这样外貌长相这样行为举止的年轻女子陡生浓烈的好奇而已。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并对她产生了持续的好奇而已。那让人不适的潮热气流的汹涌,那让她心绪陡变的侵犯意味,并不是源自眼镜老人毫无掩饰的直视。也许是银行固有的特殊氛围,也许只有自己才有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受。毕竟绝大部分人进银行都是因为有所得。
祁安终于挣脱,那仅以某种概念性的意识形象在她意识中摇摇摆摆地存在着的,不知名的他人的意识对于自身行为的直接而强权性的控制。虽然仍在某种异于眼镜老人的注视的是为被窥看的感觉之下。暗处不为人所觉察的窥看,比毫无阻隔的明目直视,更强迫性地给她一种□□裸的侵犯感。那种侵犯感还凝聚成一种意识,也强迫性地凌驾于她的自我意识之上。自我意识要在那侵犯性的意识之下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似乎只有在那副侵犯性的意识的控制之下,自己的行为举止才会释放出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中所不具备的完美特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第一书屋;http://12w.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