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地向门缘的方向偏转视线,没有看到那人的手,棒球帽帽檐之下的余光中只有裹着黑色衣服的部分手臂。厚重玻璃门对于自己的反抗之力正在减弱,甚至完全消失。
她听到了进来的最后一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声“”。只是当她收回置于门上的力气向前向外走的时候,那门一如预料中,并没有旋转着紧跟上她的离开脚步。她心想着转头向那人说一声谢谢,双眼却害怕看到什么似的坚定地朝前远眺。远方的景致会引着她继续前行。
顺着湖滨路往前走,向右拐进学士路,轻车熟路地直赴食品区。货架上鲜红的包装纸盒,加上煽动性的情感广告词,很容易让热血的年轻人产生冲动性消费,即便他们明知自己要为那无甚用处的包装盒的设计付出好些钱。它们有存在的必要性。随手拣出十只巧克力,又取来一小袋纯牛奶和一瓶矿泉水,以最迅捷的速度在收银处结完账,再将它们收入装着书的帆布袋外的塑料袋里,最后搭上电扶梯快速离开深深的超市内似乎永远不与外界流通而有些不正常的过于暖烘烘的气流。
依然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曲,边走边将一只剥开的长条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咀嚼,将废纸暂时塞在大衣口袋里。不绕弯地笔直往前走,往来看不到行人,只有在忽快忽慢地滚动着四只轮胎的同时排列出一条条虚线的车。在这条路的某一方向的尽头,她发现自己的双耳又逐渐地灌入了几乎一个小时之前才稍事避离的人群嘈杂。
近处的湖面荡漾着墨般光泽。西边的太阳已经十分虚弱,止于湖面的光芒已不再给人以金光闪闪的奢华梦幻之感。它给它们铺上了稀薄而破碎的一层美好事物终将像夕阳一样逝去的怅惘。有多少人带着顿悟的眼神甚至心态正在凭栏而眺,任自身的思绪在湖面上漾泊?好像看到的不是在座座矮山包围之中的小小西湖,而是给人以深刻人生启迪的广袤无垠的大海。他们以手中的手机或相机仪式性地记录下,他们的大自然与他们的心灵发生禅性化学反应的那一个个魔幻时刻。
在湖边休息区小亭子的一角落里,祁安以初次认识的视角看完村上春树关于菲茨杰拉德的个人化风格极强的介绍性散文,又翻去阅读书中相关的他对于《夜色温柔》的个性评价。这是一个阅读的怡人场所。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各做各的,至少在表面上互不相干。
此时正是或者装作是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摊着从报刊亭低价买来的作为打发这样一个闲暇时光的良品的旧日都市晚报,看报纸的头时不时地左顾右盼。衣着轻便的两个顶着花白头发却满脸红光的老人,戴着播放着不知是何内容的耳机在亭子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打太极拳,双颊上垂下对周遭不屑一顾的表情,延伸进下巴上往下坠落的线条里。一个年轻男子把双腿平放在长形木凳上,交叉着双手侧着身子平展在亦作靠背的木栏杆上,使自己扭过去后的上半身正对着亭子外边的走道上来去的人,观看入迷得几乎一动不动,俨然不远处常年屹立的雕塑。
一个似乎年龄比前者还小的男人,在亭子最靠近湖边的一侧座位上,几乎烦躁得坐立不安,不时地而没有时刻规律地发出时而凝重时而轻忽的叹息声,不是巨响,却足以使塞着轻声播放着音乐的耳机的她听清。似乎只要坚持不懈地如此叹息下去,他将变得不再忧伤和多愁善感。
祁安的临近位置上,一个看着亭子内外所有这一切的眉眼显得略微低龄化的中年女人,交叠着双腿,前倾着身子,双手交叉在一只膝盖上。她向上拄起的一只手上优雅地夹着新点着不久的香烟,不时地从抹得艳红的唇中吐出轻白的袅袅烟圈。她右边刚进来一会儿且刚坐下的女生,使劲地用手掌拍打着飘至面前的轻烟,默默忍受了几秒钟后,终于一声不吭地飞快离开,一身扎进不胜密集的前后移动着的喧嚷人流里。
亭子中,此外不多也不少地并无他人。他们都不需要休憩,他们乐此不疲地在亭子外往来迁徙着。也许是觉得小亭子已没有多余的空地可供他们暂时停步歇息。从他们朝亭子投来的带着些许歆羡的目光中可以作此稍显自恋的猜测。
那个恐怕寝食难安的年轻男人在被她觉察着的时间里经过了不少于三十次的叹息后,且在最后一次发出一声几乎振聋发聩又婉转绵延的长叹后,终于腾地跳起身来,重重地拍打着与亭子有过接触的每一寸衣料,毫不留恋地一挥衣袖朝走道之外的闹市区扬长而去。兴许那边才是能够让他安下心来的世界。就像他对他所处的环境如只身在不必投入过多精力的荒野游荡一般,谁也没有对他的戏剧性退场多加一份较深层次的眷注。
一字一句地陆续看完两篇格调优美的译文,并没有因喜爱的作家的特色观点而衍生出对于他的新想法。那个年龄上大她近一个世纪的美国男人,在年少时于她心中确立的注入了她的私家情感的形象,并没有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而发生像蝴蝶成长一样的颠覆性巨变,甚至这十几年来也始终是稳定地一成不变。
合上书,收进帆布袋里,嚼完一条巧克力后,将耳机声音微微调低一些,侧过身子,右手臂横上栏杆,头枕在上面,脑子里有正中央两个老人的双脚轻轻触地的节拍,鼻前偶尔飘过烟味。很快地,它们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受管束的意识里开始淋漓浮现着一出出在黑暗中交叉冲印的画面,并有词句清晰的声音快于画面飞速升起。此时的她不在自觉思考状态,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画面是不受管制的回忆的自动放映。闭合的双眼在光亮下微微跳动着眼皮。那些画面和声音给她的模糊印象是深刻,却抓不住的。祁安紧紧地收拢眼皮,感到自己的眼球都在向内挤压。如此,那些画面和声音被驱散,留下了一片黑暗的空茫。她明白若再继续下去,将会是一片清醒的明亮。她放弃了挣扎,很快地,那些画面温柔地隐退,继而声音渐弱淡出,她恍惚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个无边无际,感觉不到天空的,漫天飘扬着毛茸茸白茫茫的干花的黄橙橙的枯草原,没有一个人,感觉不到风,高杆的枯草却在晃荡。这是一个温柔而慵懒的梦境,她却从这个小梦中猛然惊醒,清醒意识第一时间听见《r》的男声低吟,并感到自己曾经有紧咬牙关的口腔动作。一转头眺望外边湖面之际,惊觉一条不大的黑色的鱼垂直向上腾跃出水面在空中绕一几乎不见弧度的弯后旋即又垂直向下遁入水中。溅起的滴滴水花以及持续几秒向外扩散的淡淡圆形波纹,让她相信方才远前方闪现的并不是幻觉。只是深水处的鱼跃出水面击出水花的景致在寒冷气流控制之下的冬天并不多见。这种景象,使她莫名地感染上了一种褪不去的欣喜。
再从湖面回转头来,才发现打太极拳的两个老人不知于何时已经离开了。年轻男子果然是活生生的雕塑,看报纸的男人似乎有看不完的报纸,而已经不再吸烟的女人正在低头用手指飞快地戳着手机屏幕。她喝了一口矿泉水后,再撕开一条巧克力,从而微微调高音乐声量。亭外依然往来喧嚣。
亭子里又进来一个人,脑后扎着一束掺杂了银发的短马尾,戴着银丝边眼睛,脖子上挂着配置高级的长镜头摄相机。一种专业人士行走江湖的形象,长时间行走于家门之外使他得以免于像其他中年男士一样身体横向膨胀开来。祁安不自觉地对他关注起来。
衣着朴素却面料优质的中国男人,脸上有历经种种自然之气却依旧泰然的风尘纹路。嘴唇紧抿,眼光不太柔和地锐利,给人以不适用轻佻的娱乐话题打开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局面的印象。与这类人相谈更多的是依凭自然之力安排的机缘。他还未卸下背上看起来颇沉重的黑色双肩背包,就将他胳膊下夹着的三脚架摆开放置在之前两个老人所占据的亭子的正中央。或者负重拍摄是他的常态。祁安看着他一气呵成地快速取下脖子上的摄相机,小心翼翼地架在高至胸前的伸缩三脚架上。之后经过一小会儿的镜头调整,微微前倾地俯着身子在摄相机里进行取景。点燃一根烟,在吸烟与透过相机看景之间间歇着来回作业。
她顺着他的镜头侧转身子向远处湖面眺望。
首尾处各自相互重叠在一起的两艘划船,由黑色颜料笔勾勒涂抹而成,不见倒影,一艘正驶进一片隐隐约约地泛着白色亮光的湖面,另一艘似仓皇逃离,正驶向一片墨般的无垠之境。船上屹立的摆渡者在某一处挥手打过一声招呼后,双双奋力摇桨似正迫不及待地远离对方。在两艘小船彻底甩离对方之前,各自船上的一名乘客都默契地低头表示正处于深深沉思的状态,谁也顾不上旁边船上的那个谁长什么样。偌大的整片湖面上,暂时再无其他人和船。
远处重重绵亘的矮山,黑色渐次变浅,难以觉察的最远处封闭的波浪形是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色。久久不肯离去的深灰色浓云将虚弱的迟暮之阳埋进灰色天空的深处,只是湖面上虚弱无力的点点闪烁白光表明西山顶上的太阳在彻底陷落之前仍会释放着自身的丝丝温暖光辉。
在两艘划船彻底驶离对方,变得没有任何甚至形式上的衔接时,两边的乘客开始从各自的船上回首,朝对方的位置上望去。当触到双方的目光时,他们开始转移手中的相机的拍摄方向,以此掩饰自我深处认为的偷窥行为。
祁安查探似的快速回头,俯身在相机前的男人正按过快门。她猜测他固定下来的,是坐在船上的两人相视的画面,并且只是作为他的作品构成的一小部分,而人物的动作又渺小而细微得不易察觉。崇尚模糊的印象主义风格。下一刻,祁安发现他神色柔和地侧脸看了自己一眼,未笑的脸上隐约有笑意。继而举目远眺,并深抽一口他的烟。近乎透明的一束烟袅袅飘往湖面。
祁安站起来,一边按低了耳机上的音量,一边将随烟而去的视线收回。在第一个字正预备无畏地从双唇间跃出之时,里边突然间不作任何预告地嘹亮起来的阵阵鸣笛声使她乍然转移了注意方向。明显是多辆警车的鸣笛,不仅吞噬了她几近出口的语言,更是穿透湖边走道上人群的嘈杂,打破了暗色幽寂湖面的平静,好像正在景区中游逛的所有人,都能够听到那声声具有警示意味的告急性鸣笛。两艘划船早已遥远得看不清对方。
此时,亭子中的人,除了这个摄影之人,所有人都如湖边走道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脸上毫不掩藏地显露着疑惑的神色,朝着传出那些阵阵巨响鸣笛的方向作无谓的张望。并且,在下一秒看向身边的陌生人的脸时,脸上依然是尚未褪去的与对方无关的疑云。那一刻,他们毫不设防,有疑惑的人如脸上的略带烦恼的疑惑一样,都近乎天真。
她看到了他。
那个在忽快忽慢的人堆里穿插着快步行进的男子,他没戴帽子,没戴眼镜,没围围巾,没用高级单反相机,可是他仍然穿着那双突出醒目的粉红色耐克运动鞋。她一眼看到她来时的路上人群中那抹分明不同于周边他人的快速移动时,就在纷乱的腿间瞥见了他脚上穿着的粉红色运动鞋。正是那双鞋子,叫她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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