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转过身去,她竟然担心那面在她看来黑得发亮的屏幕会像一面镜子将自己映照在他的眼前。可是,她却似乎凝望得更加专注了。她的双眼不能离开他的后背他的头发,他的形体轮廓似乎带着具有超度力量的魔性,深深地吸引着她,即使他的全身都覆上了抵御外界的厚厚冰霜。
然而此刻,在他从一个方向上放下平板电脑后,他却并没有一如她的预料立马抬脚离开。也许,这里也会有什么东西叫他留恋,他不能即刻撇下然后一走了之。人的一生中,总有什么东西会使他脚步为之停留,心神为之凝滞。
祁安一只手拿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半蹲下身,迎着光亮,向着他的后背,静候着景深范围内只剩下光秃的柳树枝上浅灰带蓝的天空、从一处放射出来的穿透性昏黄光线、蓝得发黑的远山、他粉红色的运动鞋,和一个边角处越发漆黑的身形影像。可当她伸出左手的食指,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屏幕中的他恰好朝左边的空旷区域转过头来。像是巡视一般,动作于他慢得不可思议,拍摄对象中的亮度分区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忽明忽暗地跃动着。祁安持着手机,食指僵在咫尺快门的地方。
他是不是要回过头,向后方看来?他是不是一直都有察觉到身后的自己,不需要在后脑长上一双眼睛,而只需于默然静止之间对附近的一切敏锐感觉?
祁安感觉到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重新开始快节奏地砰砰直跳起来。也许她该马上转移手机拍摄的面向,以此掩饰他的目光射进屏幕时自己的不正常。却也必然暴露自己浑身随着热气散发出去的心虚。然而,高昂演进的音乐无法助她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她就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的向前直着身子双脚黏在原地静止不动。电脑包的背带从肩上落下,以一个姿势伸高擎在空中的双手在手中袋子的重压下开始微妙地瑟瑟发抖。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柳树枝桠丛中,画框的边角上,他的肩膀右侧,那个硕大而浑圆的玫瑰红,冻住一般悬着不动,叫人惊叹讶然。一瞬后,又似在跟他玩忽远忽近的游戏。正于祁安欲按下快门猛地起身的那一刻,他顿住了,似经过缓慢摇摆之后的惯性暂停,却又有清晰的意识控制。
摄影画面在镜头外的人物运动静止之后,重新自动对焦,逆光中的他的部分轮廓被正方形闪闪烁烁着框住。再无人乱入,只有他一人。他向左侧着身子,朝左侧漫长的来时之路微俯着侧脸眺望而去。视线的尽头,有此刻隐身的成群结队的行人,和与他们紧密相处的他的颀长影子。再也不经犹豫,祁安点下快门。接近尾声的《》的乐器组合越发地扑朔迷离起来。
当她不再从手机里看他时,他已大幅度经湖面的方向转身,迈开大步继续朝前扬长而去。不再放射出泛着锋芒金丝的圆日,在他后方殷红得越发卡通,映照得游人的侧脸通红一片。
骑着景区自行车的男同学,一路朝左侧的湖面开着固定在车头握把上的单反摄像头,眼睛却是看着右前方,从她面前上方飞驰而过。再近两个拳头的距离,他踩动踏板的右腿就会擦上她头上棒球帽的前檐。
她的眼前奇迹似的于一瞬之间又繁荣得熙来攘往。
她又开始落后于他了。
挂上电脑包背带,祁安从地上起身,只是又很快地蹲下。处于对贫血的自知,使她选择顺从那瞬间溢满眼睛深处的负着重量的黑暗,而不是睁大眼睛强硬抵抗。再起身时,耳机中的音乐一如它一曲完结时地戛然而止,是常规性的异常退出,只因她直接退出相机回到桌面而没有返回到音乐播放界面。她快速收起了耳机。那人确实已经遥遥而去,黑色的背影在层层叠叠的迷离游人之前掩映着。
可祁安仍然执着于追赶,好像这就是她此行的责任或义务。强行将自己与追逐的对象扯上某种关联,却又不由自主地,意识自发地,务必要得到某个结果。
他又开始在她遥远的前方,忽隐忽现。她又一次只能遥望着紧随着他被重重阻隔着的黑色背影。
没有能够提供冥想的音乐,身畔的风声人声也形同虚设。对眼前的人体障碍视若无睹,她只要从人间的空隙处野蛮而不顾一切地向前挤过去,就可以瞬间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执著地抬着下巴,向一个方向瞄准视线,没有被脚下水平路面上的任何东西绊倒的顾虑。
向前冲撞般的行走方式,已经使她与多个前方同样快速走来的行人差一点正面撞在一起,而都因前方的紧急闪躲而得以避免。祁安左手提着塑料袋子,右手举在右肩头朝里扣住电脑包背带,饶了一圈的一端围巾飞至身后与长发一起向后飘去,拖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骇人气概。此刻,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想。从某处起,她像一个无可阻挡的行走机器,似一支离了弦的箭,绝没有在中途彻底停下的可能,直到她最终射上在某个终点处的某个靶子。
感觉到身上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湿,由里向外浸透着湿冷的热气,双脚似浸在密封的火炉,每踏出一个脚步更是拼命扎向脚趾的疼痛。祁安看到自己带着令人作呕的暖烘烘的汗气从他们一个个人的身边飘过,动作和情绪都一意孤行得近乎盲目。
在经过一段距离的急速追赶后,她已经从堤中央的右侧拉出了一条通向左侧最边缘的狭长轨迹。一路向西,已是白堤的尽头,除去因跟随而停留的时间,不过两首音乐的脚程。这已不是一截耐走的观景之路。他再没作停留,更不曾回头。他若是有所觉察而存心躲避,她绝不可能将他追上。
祁安骤然停住,孑然孤立于白堤尽头,望向孤山路的深处,终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在白堤上的人群前面或背后,她多么想要伸长手,抓住那一抹下个半秒就要被他们之间的空间驱散的粉红色脚步,让他回过头来。然而她的奋力疾走也仍然在同向远离着他的正常阔步。一路的患得患失也该有个尽头,那么也就让它随着他的匿迹而清空吧……
一旦停止了行走,动能积蓄的热量就似乎于一瞬之间全部渗出皮肤朝外爆发。她燥热得想要脱下至少两件衣服,再把脚上的棉鞋甩在一边。祁安站在湖岸边上,迎着微风,面朝着外湖,卸下的电脑包放至脚边,从帆布袋里拿出纸巾,拿下棒球帽,仔细地拭擦一遍脸颊。纸巾按压到眉心正中间处时,传来轻微的痛感。重新系过羊绒围巾,整理好长发又戴紧帽子,扣上大衣外套前襟上的三颗纽扣再扯下高高捋起的袖子,拍拍裤子,又小心翼翼地挪动禁锢在棉鞋中的双足。一切动作利索而果决,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她听到有人小心地猜测着她的外国人身份,金发女郎这个名词,更多地被赋予的似乎是戏谑和轻佻,又夹杂着保持距离的好奇,抑或抒发源于尊崇自然主义的偏执。回头看向白堤,上面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人来人往的堤中央跳现代双人舞;一个穿着单薄绿色短袖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手套和墨镜,从一群群紧裹冬装盖上连衣帽的年轻男女身边朝尽头冲来,引起一片哗然……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耳机线向内绕经一颗大衣纽扣再戴上,打开音乐播放软件,右手拇指在创建众多的歌单间滑移,在标记着“”的歌单入眼时停下手来,启唇轻轻唤出一声“哥哥”,点开歌单,于第一乐章开始列表循环。
她听到了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拨开浓云抖动光线的丝丝颤裂声,那来自天际的魔音分裂进了心弦。祁安微抬头眺望天空,卡通的玫瑰红不知于何时已经失去了分明的轮廓,被灰中带蓝的天空吞噬殆尽,在某处洒着几滴虚弱的残血,晕开孱弱的生命力。它们也将融进那遮蔽蓝天的灰云,不消多时。
不再沿途浏览或打量各色背影,也不特意进一步亲近所谓名胜古迹,臆想前人专心致志的一刀一笔。她只是仔细看路缓慢走路,聆听耳中的音乐,感觉心中自发跃出的各种感受,感受全身上下的疲累和双脚无奈的疼痛。她已无暇他顾。
沿着小径从平湖秋月旁边走过,绿叶尚且郁郁葱葱,遮住前面行人的身影。专门顺着外缘的狭窄小路走,似乎与咫尺之外的大道和人们完全隔绝。故意往来游走穿梭于小道边石头堆叠而成的各座矮小假山之间,在一处石头上坐下歇脚。用手拂拨坛中生机勃发的杂草,羊绒围巾末端坠进草丛里,爬上两三只深棕色的大蚂蚁。看了很久,原本在羊绒间快速上行的它们突然停住小憩了起来,她将它们抓起,放回青草丛中。抬头看向远方,静静地任风吹着,浑身内外飕飕地泛起凉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第一书屋;http://12w.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