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走出黑暗,靠在门柱上,冷静的视线向外扫视,每一处都观瞻得尽可能地遥远。
正对面茫茫的湖面已经融进了苍白的天际里,好像远处的绵山已覆盖在抛起或洒落的浓雾里。一面无垠的天地相连的苍茫的白壁,将这个区域隔在这一边,只有沿着岸边的陆地走,此外别无出口。
祁安抬起头仰望天空,尽管苍白,却仍有压迫,不是来自那些暗沉的云,却是浓云拔过之后那些过分闪眼的白,白得失去物理重量,没有尽头。穷极白的尽头依然找不到蓝的白,会在人的心里剜开以供藏身的巨大空洞。头继续朝后仰,双眼望进头顶上屋檐之下的深灰。放远的情思瞬间被逐进内心的某一个偏角,触摸不到,没有规则的形状,却占据着萦绕不去的存在感,逐渐共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重量,超然于电脑包和帆布袋的重量,间歇的蛰伏,偶尔蹿出那一个偏角,却依然在身体里四处涌动,直至最后成为本身的一种亦动亦静的属性,最终被判定为命中注定的与生俱来。
升起降落沉重的呼吸,将体内的热气往外驱赶,清理出更多闲置的空间。祁安双手插着口袋,转身低头慢步右行,在一群安保人员面前经过,脚步里步步释放出飘忽不定的犹疑。他们提醒她今日将在四十五分钟之后闭馆,要赶快抓紧参观,口吻里带有善意的戏谑。她听到身后走来的一对女生对他们的这一提醒发出难以置信而略有失措的惊呼。
仰头张望文澜阁正殿,重檐之中的青蓝二色失却了晴朗天空下应有的灵秀,倒涂一层阴沉的暗色。浑重的色调感受,隐隐透露出曾经熟悉的安全感。内里亮起的昏黄色光照,偶然涌动的几处人影,让人误以为这是一进名阁有主的居房。昔日最为普遍的居房样式,如今已是备受国家保护的重点文物,只因它广为传颂的历史经历。看着这处庭院,祁安蓦然产生了回到过去的幻觉。自己家乡的过去,一处处仍在逆着时间的次序在她的记忆中不断后退的过去。
抚摸着栏杆,顺过亭廊,穿过墙间门洞,缘着院中的小径走,每踏出一步,已被摒弃的虚拟情景便又重在心里更加真实一分。她抬眼朝前张望,入目敞开的大门,倏然张开的口终于默默无声地闭上。已不能理性分清倏忽间一闪而过的是谁的面容,也许只是心中某种萌动的不合理而不可能的期望,突然过分真实了起来。
那三个游客与她擦身而过之后,再也不见有其他活动着的人。刹那之间,所有欢声笑语都在向外退隐,徒留她一人在身后的庭院之中寂静忧愁或欢喜。似乎再也没有任何旁人烦扰。头顶天上的巨大白幕和周遭四方的黑幕同时向她滞缓而厚重地倾覆而来,野蛮地将她裹进最逼狭的封闭空间里,而她毫无抗拒招架之力,更没有伸手挥开的意愿。
顺从是她一贯的应对方式。从来,她也都是任由自己飘零在自己制造的情感状态之中。就像她盲目乐观着相信自己那预言不到前景的命运,并不会遁入世俗的悲观圈套里,至少她不会因选择承受而即刻面临着覆灭性的戕害或死亡,而若此之经历必然降临由她去经受,那纵使她千方百计去躲避也是枉然,如人于尘世之间终究难免一死。
循着印在脑中的多年前的足迹,穿过叠石假山,来到僻静处的一翼亭子。虽然僻静,却可远观几乎整个庭院的大致景致,就如眺望的不是眼前的重叠实景,而是俯视着脑中格局清晰的三维实像地图。手指轻轻拭擦,并无灰尘,祁安坐倚在吴王靠上,头往后垂仰,顿觉再也不能由此形态发出转变,将以此姿态将年轻的形貌永久固结。
朦胧的幽暗之中,她的意识潜入曾经的梦境,然而乱麻般的影像已无从依据发梦的时间秩序一一重映,间或波动的白色光亮,更是一次次地将刚一重现的一角影像凿得破碎凌乱。闭着眼的祁安紧蹙起双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双排牙齿咬得坚硬。有什么东西,急剧地从她的心里疯狂飙出,行动之迅猛剧烈,蛮横地撕扯开了她早已结了痂的伤口。在因感到痒痛而溢出泪水的瞬间,她清晰地再见了今日凌晨的梦幻之中,那个孤身站立在里侧山口之中的肃然身影,而那孤绝的身形倏然与那有着红唇蓝眸的脸庞无可挑剔地重合起来,完整着已然远去的他在她梦境的最后留下的真切侧脸。
祁安睁开眼睛,靠在木制靠背上的脑袋警觉地往右一转。她发现一手持相机的游客正向着她这边按下快门,他的前行路径将会与亭子的来路互相错开。
用手背抹掉两角的眼泪,祁安从凳上坐起,卸下身外的重物,在环视无人走近后,她脱下双脚上的棉鞋。汗的温热湿气从封闭的空间里升腾出来,直扑鼻面,祁安皱起眉头。将双腿放在飞来椅上,前倾着上身脱脚上的棉袜,像是拆解裹伤的膏药,脱至潮湿并泛着红的脚趾更是小心翼翼,至最后完全脱下之间,传来即将被烧焦般的痛意。
小趾已被磨出两颗饱胀的水泡,几处脚趾甲俨然受过重击似的变得乌青,脚趾的底面像是因久泡于水中而浮着白皮。用手去为脚掌按摩,每一次重重的动作,都能使上身产生拽紧力气往上漂浮着暂时躲开的臆想。然而这些疼痛,加之在她顿下所有动作之后从西面八方袭来的寒冷气流,都能令她感到异常清醒。
双腿在椅上屈起,双脚裸裎于空气中,右手凭栏而放,整个人背支着亭柱侧倚在吴王靠上。又怎能不说这也是一种享受呢?
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插上耳机,回到音乐软件首页。再创建起一个歌单,循着歌手名录,从已有的曲库中一一筛入:《r》、《》、《》、《》、《w》、《》;《r》、《》、《r》、《rr》;《r》、《r》、《r》、《》、《》、《pr》、《r》;《w》、《rr》、《》、《z》、《r》、《rw》、《r》、《r》、《》、《》、《p》、《r》、《》、《p》、《wr》、《42》;《pr》、《》;《包围》、《r》、《故事》、《各站停靠》、《近未来》、《p》;《w》。重回首页,将那铭记于心的第二乐章最后添入,再将歌单的名称命名为“w”,随机排序,任意封面,没附标签,亦无加描述。离开这一新建歌单。从一命名为“”的歌单中点开《》,来自rrr,设为单曲循环。
将帽檐转往左边,侧脸靠向凭栏横卧的右手臂,闭上双眼,沉浸在音乐里,任意识被变换着音色的鼓声冲撞着自由漂流,而全身承受着整个天地的重量,任各种各样的情绪情感恣意生长,她似乎可以就这样从此长眠不醒。右侧流浪而至的风,将她全身巨细靡遗地包裹起来,更加蛊惑着她一头扎进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紧闭起双唇,用心去倾听那一颗颗各站停靠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渐成闭眼即入眠如此高深之功的,它已发展至似一种野生动物与生俱来的相协调于环境的本能。最后的人声逐渐淡出,所有曾经的风起云涌以安宁告终,祁安睁开双眼。音乐已经持续了近半个钟头。暂停音乐,左手扶上脖颈,缓缓环顾四周,亭畔绿色枝叶上的水珠在灰蒙之中越发晶莹透亮,黯然的整个庭院安静得似已然独立于现世之外,而她整个人则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独自默然醒来。不需要谁的呼唤,也不需要去呼唤谁,她一个人拥有整个世界,又可在下一刻离这样的世界远去。
从园中小径被雨水打湿的卵石上回过神来,低头重新穿上袜子,小心地套上棉鞋,双脚踏上坚硬的地面,在小脚趾处传来受挤压的刺痛,冰凉的前脚底板好像直接踩在水泥地面上。棉袜和棉鞋的绵软和温暖似乎仍被痛感和湿气排挤得不复存在。祁安往唇上抹上润唇膏,撑起从塑料袋内帆布袋中拿出的折叠式雨伞,让音乐继续循环起来,沿着小径走出文澜阁,缓缓脚步迈着显性的病态。心头一种此番一旦离开,今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念想油然生发。她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的地面,把那种念想放在心底。
一出博物馆大门,祁安按开手机,估计恰临他们的闭馆时间。然而清寂不只笼罩在文澜阁,那种除了工作人员而人迹寥寥的氛围,弥漫在一整片孤山馆区。她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因少流量而撤掉了多余的安保人员,而任参观者自我管理的古时私家庄园。只是周边尽是自动监控摄像头,而偶然间遇上的安保人员的一脸疑惑,令人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点。或许,它也并不是谁也不能独自据有的公有之所。
将音乐的歌单换至“w”,始于br的《r》,随机播放,音量适度,内外两个环境的声音都听得见。顺着最临近湖岸的孤山路外缘慢走,经西泠印社,经秋瑾墓,过西泠桥,向右转至雕像晨韵前的湖边。从电脑包的最外层中扯出一只黑色垃圾袋撕开,在绿树下的微湿长椅上摊开来,面向着孤山后路坐下。前方的那里已率先进入夜色。
有人向她询问去往楼外楼的详细路径,吼声盖过所有音响;有人在奔跑中辩论着苏小小墓的墓中内容与实际情况对应的可能性,激愤时刻猛然停下脚步;没伞的人用手护着头,扎向某处般的在雨中狂奔起来;有伞的少数人,每一个回头观望都洋溢着得意的喜气;极个别人,无视讶异的眼神,在雨中淋着,没有规则地边看边走……
身后陆陆续续有人快步走过,北山街上汽车的鸣笛迫促着按部就班的时间。祁安拿出《无比芜杂的心绪》,放于腿上的袋子之上,撑着伞,借着且亮的天光,细看专题“音乐漫谈”和“写小说这件事”,音乐作为氛围构成因素存在着,书本内容占据她的几乎全部心神。她整个人缩在黑色雨伞之下,细密的雨水偶尔凭着风势欺上她翻开的书页。伞下的背影,似有一股执意在门前淋着雨,而不愿转身踏进家的门槛的别扭劲。
看完两个专题,小雨仍未止息,一直下着,仿佛将一直如此下去,忘了关掉花洒般的没完没了。一只手覆上合上的书本,抬眼看向远处,只见稀少的灯火,不见有人走动。
他是否淋了雨?他是不是已经出了西湖?他走得那样快,也许已经躲开了这场不及雨,而不需要她的帮助……
起身走上苏堤,已是夜色全然四合之时。站在这头远眺那头,似乎看到了不远的将来,务必穿过一大段阴暗迷茫,而后坠入另一个又一个的深夜。行至望山桥,已是夜雨初歇时。站在桥的拱背切面上,收起雨伞,右手抚上水泥栏杆,发觉竟有一只游船从桥下钻出头来。那只游船很快消失在身后某处拐角的树丛后。风中有些微雨丝,偶尔缀上面颊。上空一整面的墨蓝,混进团团令人窒息的黑的厚重,似乎能够将其下面的整片土地掩埋。她感觉自己的头,将要首先被那墨蓝浸没。远方的黑色水面上,倒映着堤岸上的万千华彩,那是现实外延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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