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人间年月来算,甄嘉如今已过八十,邻里与他同龄的大多已逝,有一二尚在,也是齿落眼花,神昏思倦。迎门僮仆皆不信眼前人是自家老太爷,直到甄嘉儿子听了传信出门,登时扑到在父亲面前,甄嘉还来不及扶起,女儿也由儿子女婿扶着一路又笑又哭着迎出来。
甄嘉既扶又搀,好容易哄歇了一双已年近花甲的儿女,已是满头大汗。一家人叙了离情,又听说老太爷请了两位仙师来,忙不迭地整治酒席打扫院子,精选玩器陈列,甄老爷战战兢兢讯问父亲,可要挑选几个美貌洁净的婢女娈童送去,被甄嘉一巴掌呼在脑门上。
谢燕堂等人虽在后院,此间发生诸事却一清二楚,又听甄嘉拦下家人设宴拜见,杜玉琼轻舒了口气,见叶孤鸿与谢燕堂都望来,脸上微微一红:“山上待得久了,倒不耐这些人情往来了。”
三人又稍坐了会,甄嘉进来,“此间食物不堪采用,有些果子倒还干净。”
孤鸿笑道:“这个不妨。”修士炼精化气,要洁净脏腑,真气清纯,故禁绝食腥荤香辣之物。盖因荤腥之物,乃血肉有情之品,味主沉浊,食之必至后天之气粗,而难伏;香辣之物,性主轻浮,食之必至先天之气散而不聚。故真心修道者,要多远之。如今他与谢燕堂都已辟谷,杜玉琼与甄嘉还需饮食,也是七八日才进食一次,每次不过些素食淡饭而已。
几人闲话少许,甄嘉与杜玉琼先后告辞离去,叶孤鸿走到窗边向外张望。琼城千年累积,山川中自有一股灵气,甄家世代居于此处,也沾染少许,这处宅院尤为清净,树木繁翳,一股活水绕着几块玲珑昆山石迤逦自院墙流出。
旁人不在眼前,叶孤鸿略放松了些,谢燕堂见他终于展眉,心中辗转半响,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原本只自己来?”
叶孤鸿想说还有甄嘉与杜玉琼同行,下一瞬已明白谢燕堂话中之意,见他眸光澄澄地望着自己,心中微动,移步过去,“师兄总要顾及些自己。”
谢燕堂自筑基后历来是太清宗弟子中翘楚,连南陵这个宗主亲传弟子也多有不及,后来兵解转世,侥幸重踏道途,但一身修为俱已荒废。太清宗并不以修为终论高低,但他性情中自有一股高傲之气,自回宗门后便日夜苦修,一刻不肯懈怠,直至叶孤鸿归来才突然出关。这些事都是成霁真后来私下告诉叶孤鸿的,叶孤鸿心里明白,故十年间未曾下山一次。
想至此,他眼中柔意更深,望着谢燕堂,轻声道:“师兄当初究竟为何会兵解?”
谢燕堂始终不肯答,只炯炯望着师弟,令他一句“可是与我魂飞魄散有关”在舌尖辗转许久,还是咽下了,只能轻叹一声:“这次回去,师兄就闭关吧。”又道:“甄嘉、玉琼天资与性情都不错,我需好好教导,以后数年...大概都无暇下山了...”
话只说到一半,谢燕堂却已尽知其意,眼中辉光烁烁,凝望着师弟,温声答应:“好。”
二人对望许久,谢燕堂先开口道:“这次为何会突然下山?”
叶孤鸿道:“先前甄嘉提起时,恍惚觉得有所牵念,恐怕他家中有人与我有些缘分。”
谢燕堂实在不愿再有人来妨碍,但既有注定,不理反而有害,遂道:“既然如此,稍后查探明白就是。”
☆、第七回
甄嘉重孙婚事还在两月后,一家人不料老太爷回来得如此迅速,准备婚事之外还要分出心神侍奉老太爷及诸位仙师,只是几位仙师自来后就闭门不出,食水一概不用,甄老爷原本还要拨几个奴婢去服侍,却见院中有丽姝姗姗而行,也不知是草木点化还是精怪成形,美艳逾于仙人。又见花石服玩皆焕然一新,不似往日摆设,心中又喜又惧,又经父亲调教一番,自己不敢多言,也约束着家中诸人不要前来打扰。
只是家中有仙师降下这一番消息实在瞒不住,此后陆续有邻里族人上门,奉上厚礼欲求见仙师一面,若不能,见一见已得道的老太爷也不错。甄嘉烦扰不堪,索性避到叶孤鸿处。这日他才进门,就见杜玉琼也坐在厅内。他们两人不同于叶孤鸿与谢燕堂,隔几日仍需要进些食水,院中就免不了奴婢往来,耳边也聒噪些。
想到此处,甄嘉不免歉疚,杜玉琼摇头:“她们并不曾说什么,心静自然就好。”
甄家的奴婢虽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背后却常聚在一起,她耳目灵便,常听见她们私下议论自己与甄嘉,又说本地某某观道长有许多妻妾之类。若是在以前,这些话必定会惹得她雷霆大怒,将这些嚼舌根的一并打死。但入山修行二十年,再看这些尘世俗念,却已有隔云之感,心中微澜不起。
叶孤鸿看她眉间忽然展开,低诵道:“一念虚中起,突觉朝露身,搔首愁白发,多是自苦人。”笑叹道:“却是悟了。”又道:“却不可执着,‘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若强着一法之度,则又落另一法之系缚。”
杜玉琼恭谨听了教诲,甄嘉拱手笑道:“恭喜。”
叶孤鸿看他,道:“却有事需着你去办。”便将自己心中牵念之事说出,甄嘉回道:“并不算什么大事,让他们来拜见既可。”
叶孤鸿道:“却不忙,待婚事了结后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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