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笑问道:“不知是哪家生员?”
古宣细须一翘:“某乃太平娘娘座下生员,前岁秋以文理精通而进。”他请两人在石墩坐下,又从石下包袱里取了两只酒杯并一把乌银珐琅壶,殷勤道“村酿薄陋,仙人略尝一尝。”
叶孤鸿轻啜一口,酒水滋味并不厚,略带点甜意,大约是松脂糯米酿制,冬春时瓮藏四日便可得。见他坦荡饮酒,古宣将心放下一半,又见他取过壶旁纸察看,顿时讪讪,捻了捻细须,局促道:“文笔粗陋,莫污了仙人眼。”
纸上是一首五言诗,写的是枸橼子。此物产于湖湘以南之粤山,每逢秋则赭珠金实,累累悬缀,气象富贵,故多有人从山中移来。且香味蕴籍耐久,颇得文士追捧,以素盏净盘供养,取幽微静素之趣,如古宣诗中亦有写“摘香童仆手,分静素瓷窑”之句。叶孤鸿又往下翻,字迹却又张张不同,文笔更粗,题目却一样,不禁笑问:“不知先生在何处坐馆?”
古宣眯眼一笑,细须随之而动,文绉绉道:“不敢,某正馆于城西徐家,因仰先哲遗风,故问学于稚子,‘风乎舞雩,咏而归’,何其美哉。”说到后来,更是摇头晃脑,不胜神往。
叶孤鸿着实无言以对,这狐狸读了书,居然比凡人还独特些。见古宣已经开始喋喋说起馆中小童,不由回望谢燕堂,微微露出祈求之意。谢燕堂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头次开口:“刚才你为何躲藏?”
古宣对着叶孤鸿尚能侃侃而谈,一见谢燕堂开口顿时结舌,讷讷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此地数月前屡出怪事,先是一家娶妇,新娘新郎却在洞房中破胸失眼而亡,家人赶来只见血淋漓满地,一钩喙巨爪如雪的双头黑鸟高踞于梁,凄鸣三声飞去。后又有乡妇徐氏田间见胡蜂,以头巾驱赶,胡蜂骤化如盘大,暴然分为两扇,合而碎徐氏头颅,齿飞血溅于尺许外树上。同行乡妇几欲骇死,顿时昏绝,后灌饮姜汁方才苏醒。
如此两事连发,宋城一时人心惶惶,又是做法禳解,又是张榜捉妖,正商议着要去拜一拜太平娘娘时,一羽士带着小童姗姗而至,揭了捉妖榜,又将一双头黑鸟与一绿蛇示以众人。
“那羽士说,他与一邪人斗法,好容易将之打死,却无意走失了其豢养的一双妖物与一枚法器,便循着痕迹一路追入湖湘。”那双妖物一为罗刹鸟,乃是积尸之气所化,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此妖脱身后阴潜于城郊古墓,趁新妇花轿过时混入,后藏身新房,待宾客离去后将一双新人双眼啄去。另一则为蛇怪,能幻化人形,作人语,趁暮色化作邻城王四中表亲,以贺寿之名入其家,夜露异形,如蛇而生两手,舌长丈余,色如朱砂,将一苍头啃噬殆尽,又欲食另一人时被赶来羽士所阻,先化为一蝴蝶,大如车轮,双翅犹如利刃,被那羽士朱笔点中,现原形委顿而死。
这些古宣虽为转述,却宛若亲见,说到紧张处,一双细眼瞠得滚圆,连颊上细须都不由竖了起来。
叶孤鸿道:“你又为何会被那羽士所伤,他竟是一概而论么?”他看得不错,依古宣修炼气候,断不会连胡须尾巴也藏不住,显然是先前不久被术法所上,又细看,那术法竟然有几分名门正宗的影子。
古宣期期艾艾,比之前还要支吾,叶孤鸿耐心听了半晌,才知道原来这古宣见这羽士厉害,竟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天生羞怯,便一路尾随而去,只盼能寻到机缘结交一番,做个把臂之交。结果才出城不久就被那羽士一个雷霆打下,若不是逃得快,一条狐狸命便要交代在那处了。偏偏他养伤也不安生,打定主意要趁年华诗酒一番,却恰恰遇上叶孤鸿二人,一时心有余悸,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便躲入树缝。
叶孤鸿弄明白了这一番来龙去脉,真是哭笑不得,侧首去望谢燕堂,师兄弟眼神一交,俱已知晓对方的无奈之意,世间都说“狡诈如狐”,这偏偏却是个呆狐狸。
直至进了城,叶孤鸿仍是不时想起失笑,被谢燕堂狠狠一攥手心,“你若再想那呆子...”其后之话,不言而喻。叶孤鸿蓦地想起行来途中之事,脸上顿时绯红,不再提起古宣。两人慢行缓看,此时距谢燕堂离家已有五十多年,少时相识之人大多鬓毛已衰,相见不识,景物也迥异从前,偶然见一处有些眼熟,仔细回忆,抬手指给师弟看。
渐渐行到一处小巷中,一支梧桐从旁横逸斜出,枝上皆是片片极新极碧的叶,其下星星缀着许多圆圆小小的毛球。行到巷口,谢燕堂突然停步,望向斜对面一处大门,“那便是魏家。”
叶孤鸿顺势看去,只见一溜灰墙上覆着青瓦,墙角苔痕斑斑,近门处则打扫得一尘不染,一株梧桐从院墙上方露出绿荫,门户朴素,却也建筑清雅,深沉有度。谢燕堂在原地看着,却并不上前。见师弟诧异望来,静了会儿,微微摇头:“已不知该与他们说什么。”见他双眼低垂,面上神色不明,叶孤鸿有心相劝,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正踟蹰着,街那边却已经有个苍头瞪大了眼,盯着谢燕堂看了又看,既惊且喜,连声音都颤颤了:“可是二娘子?”
这突然一声引得一片兵荒马乱,谢燕堂与叶孤鸿被厮婢并那苍头簇着往里走,半道上魏微娘此身之兄长已急匆匆迎了出来。乍见容颜依旧的胞妹,怔楞片刻,未及开口,已先泪流。
魏微娘之上有三位兄长并一姐,大姐嫁往易州,已于五年前去世;二兄在父母病逝时哀毁过度,未几亦病亡;三兄在朝为官,已经离家数十年,魏家老宅中只有长兄魏徽之并妻子,如今骤见幼妹,当年垂髫情景宛在眼前,一时凝噎,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魏徽之比幼妹年长十余岁,其妻元氏进门时小姑微娘才两岁大,因婆母多病,几乎是当作自己女儿来教养。好容易长到六岁,能书文,能诵诗,却一朝被仙人点化,从此仙凡相隔,之后再见,也是客人一般,再也亲近不来。一双老人去后,微娘便不再现身,虽觉得牵念,却也无端松了口气。谁料已过二十多年又突然到访,情动之外,却也尴尬,拜问寒温外,一时竟无话可说。
不独魏家人,谢燕堂也是如此。因他们来得突然,元氏只得唤人匆匆打扫出一处院子。待厮婢都退下,谢燕堂坐在榻上默默不语,弦月光芒透窗而入,照得他眼睫下阴影深深。叶孤鸿窃窃过来,欲言又止。
见他步态宛若小猫儿般小心又警惕,谢燕堂只觉有趣,颊边顿时勾出一抹笑影,伸手牵了师弟在边上坐下,忍不住摸摸他耳畔。叶孤鸿偏头去应,软语道:“是我强求了。”他只“当欲知后来路,须向从前求”,却未想到有的前路,已经回不去了。
谢燕堂柔柔摩挲他鬓角,道:“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路。又岂非修行人独有。”自被点化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与此身的血脉至亲有什么相同。如春日里探身去看的牡丹,偶然掠过发边,便是那一瞬,也就如此了。
叶孤鸿心有戚戚,顺着谢燕堂话音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们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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