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处高耸屋脊上停了下来,转过身,茫然地注视着脚下的金陵城。
冬时日短,夕阳即将落入城墙那边,明天就是旦日,已有提前出来做买卖的小贩们提着灯笼、挑着扁担沿街叫卖,长街之上,灯火依次点亮,从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很快,偌大的金陵城被这些灯火填满,华光灿灿如上好的丝绸,沿着城中最宽阔的那一条长街,一直通向城北巍峨高耸的宫阙。
宫阙之间,藏着天下最稀罕的宝贝。
方祈忽然想起,当初沈孟虞托他入宫偷齐妃时他曾提过一个条件,要沈孟虞帮他盗取宫中最稀罕的宝贝。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伤痕累累的掌心空无一物,他盯着那早已不觉疼痛的血洞,若有所思。
他只是在偷到那天下最稀罕的珍宝时,忽然不想要了。
人之情,不过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从前他按盗跖前辈所言习此道,赏人间最灿烂的颜色,听世上最悦耳的琴箫,吃天下最美味的佳肴,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懂得,原来他所求的不是这些声色犬马、美酒佳肴,他所求的,不过是一颗真心。
那颗真心他偷不来,抢不到,顺不了,那颗真心在沈孟虞那里,他看不见。
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
这真是太麻烦了。
方祈吸吸鼻子,揩去面上泪水,纵身掠下屋脊。他小心翼翼地藏住身形,翻墙过院,在未惊动任何猫猫狗狗的前提下从一户人家中盗得外袍一件,旧布条若干。
从百宝袋中摸出本来是为了治背后伤口备着的药粉,随意在身上撒了撒,又将右手简单裹了一下,有些伤口已然不疼他便不再去管。临走前,他甚至还借了厨上正烧着的热水囫囵吞枣地洗了一把脸,在灶台边放下一只小银杯,这才蹑手蹑脚地重新窜上屋顶。
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罢了。
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沿着脚下的灯一直走,走到崇安坊和康平坊十字向左拐,跨一个里坊到元敬坊,此前方祈从季云崔处寻到的补玉师傅便在这座坊中开玉铺。离十五日之期尚有三日,方祈本意只是想托那师傅将此前送来的玉钩补好送到沈孟虞府上,谁料那位大师见他前来,却是手脚利索地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丢给他,竟是已然完工。
“拿去吧,我这几日心情好,手上利索不少,昨日才补好,你今日就来也是运气,那剩下的一分工钱我便不收你了,该回去了。”街上人声鼎沸,只是玉铺不做夜间生意,老师傅挥挥手,大方地直接赶人。
方祈捧着锦囊道了声谢,转身踏进人群时尚还有些蒙蒙的。身后玉铺大门吱呀一声合上,门缝之间,仿佛传来补玉师傅语重心长的一句叮嘱。
“少年人,片玉有心,一次可补,千万不能再摔碎了。”
行过闹市,走过天街,飞掠浮桥两端,金陵城中的无尽繁华被他抛在身后,没有留恋,没有停歇。当方祈叩开沈家大门的时候,方无道正在院中等他。
被迫瞒了自家徒儿十七年真相的盗圣还未来得及道歉,却听方祈先一步叫住了他。
“师父。”
少年轻声唤道。
一日之内经历闯宫、夺位、立诏、政变,沈孟虞身为落子者,一直忙到亥时才得以从宫中脱身,返回家中。
城外驻军未得虎符,不敢擅动。季云崔趁机率威化将军麾下猛将数人闯营夺权,在成功将兵权收入囊中后长驱入宫,与早已候在宫外的陈国舅一道从宫中请出旨意,从者抚,乱者押,不服者斩,刀进刀出,成功将闻风赶来的一众臣子收拾地服服帖帖,再无人敢质疑这道诏书的真假。
今夜过后,便是改朝换代,辞旧迎新。
沈孟虞百忙之中曾抽空托人传过平安,故不知宫中天翻地覆的家人俱都已睡下,此时院中万籁俱寂,小雪霏微,只剩下西边的书房里隐隐透出一层微光,还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沈孟虞的手落在书房门上,没有扣门。垂落的袖口随风荡起,点点殷红落在雪中,如绣梅花。灯影幢幢之间,他终究不敢再向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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