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心里都不愿意离开闻教授。把深沉的痛苦留给他一个人去咀嚼,是很残忍很不应该的事情。
“坐一会儿吧,时间尚不太晚。我刚才的话,几十年来,还从未向人说起过,话头一提起,就显得罗罗嗦嗦的了。”
三个研究生谁都没动,也没有人说话。大大的书房里,寂静得犹如空无一物。
长达十余分钟的沉默之后,夏兄问道:
“以后呢?”
“不久她就死了。是自杀的。”闻教授简捷地答道。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沉浸于对生命凋谢的悲怜氛围里。
闻教授重又睁开眼睛,指着墙上的肖像说:“这幅肖像,是她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的速写。她本来是要我和她私奔的,但是,我却舍不得我的这些书,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生活。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是多么失望啊!你们看她的眼睛,虽仿佛有泪光,却是绝少忧怨的,更多的,是平和中的绝望!如果你们读过《乱世佳人》,斯佳丽最后面对艾希礼的感觉就是这样。她只有以死来求得永恒的平静了,也只有以死来向被她深深刺伤的亲人赎罪了。……当然,活着的人是不会有这么轻松的。她的父亲,在她死后几天就双目失明了;她的丈夫,抛却生养他的家园,远走他乡,几十年不知所终。毕竟,人们都是多么爱她啊!”
闻教授又喝了一口水,以这样的话结束了他的长谈:“在这一事件中,从表面上看,她是最不道德的,因为她已有了丈夫,并且首先接近我;而我是可以不受责备的,因为我并没有强迫她,有时还在躲着她。但实际上,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触摸到人性的温暖和人格的光辉,而我是冷酷的、残忍的、最不道德的,我用一把软软的刀子,将她的生命轻率地切割了。我知道,我是没落阶级遗留的废物!但是,客观现实却是让她背着不贞的罪名告别人间,而我呢,竟然声名远播,成为所谓的大学者。唉,女人啊!
……”
窗外的凉风更大了,一枝台湾相思树的细叶,从灯影里摇进屋子里来,顺便把几滴雨丝,洒在了他们的脸上。
“下雨了么?”明月惊喜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将手伸了出去,收回之后,掌心上已湿漉漉的了。
如果天底下每个人都有一个湿馨的家,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尤其是烦闷夏夜的雨声,理当别具诗意了。但要你说出它的美来,也没有美处,屋外的路泥泞难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但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下,你才会感到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静,被雨声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归位,死心塌地地在雨帘包围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色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特别温馨。这时候,你尽可以对窗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丝,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变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沥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你就忘却窗外所有的俗务吧!你会感到你的背心发热,当你转过身来,就会看见一双或者几双安详的眼睛在看着你——那是你的妻子或孩子。
然而,对闻教授这类历经心理沧桑的孤寂的人来说,夜雨款款地剥夺了他的活力了,使这个孤独的旅行者,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构成他万里豪情的羁绊。当代一个颇有真知卓见的学者说:“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当然,闻教授虽有反悔,但没有半途而归。在这特定的时刻,他的三个研究生突然明白了:导师最坚强的意志,便是一次次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下雨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闻教授双目无神。他是真正的疲倦了。
“好吧,”他们说:“闻教授晚安。”
闻教授没有应声,也没有起身送他们,几十年尘封的情感,被他几个学生的目光搅拌而起。但闻教授是温暖的,慰藉的,仿佛通过自己那一段长长的回忆,就把画面上的高秀请了下来,与他促膝共坐。当他听到三个学生关了大门之后,闻教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抑制着的情感,把碳精素描的画像取了下来,静静地揽于怀中,再一次用他的手掌去抚摸。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这哭泣声很小,却有穿透肺腑的悲切之音。闻教授以为是幻觉,揉了揉麻木的耳朵仔细听去,那哭声使异样地明亮起来了。这是多么动人的哭声啊,绝然不是从嘴唇上弹出来的,而是从心扉上透出来的,每一丝丝音儿,都是心上的肉汽化而成。这是闻教授一生一世没有听到过的。
他凝神细听,想辨别哭声发出的方向,听到的却是窗外愈来愈愁人的雨声。那哭声似乎就夹杂在雨声里。闻教授将高秀的肖像小心地放在凳上,带着犹疑的心走至窗前,那哭声便顿然从雨帘里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的浸润。闻教授正欲回到原地,突然发现窗户上露出一张脸来!这张脸削瘦而愁苦,曾经刚硬的曲线,已经埋藏在岁月的沟壑里了。闻教授吓了一跳,张了嘴要叫,那张脸也张开嘴来,这才明白了那就是自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天真遇着鬼了!”闻教授心里说。这意识一产生,如出自地答的哭声又萦绕在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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