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有人大声吼叫着,对天放了一枪,“不许乱动。”
巴比特像被刀拦腰斩断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马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左耳上破了一个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头发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来,用僵硬的手,熟练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说。他弯着腰,掀下了压在六姐身上的尸首,把六姐扶起来。六姐那件高领白裙上血迹斑斑。
冒着乱箭般的急雨,我们被赶进了风磨房,这是镇上最高大的建筑物,如今变成了临时囚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有很多机会逃跑。因为急雨很快把十七团的民夫队手中的火把浇灭。十七团的士兵同样被冰凉的雨鞭打得睁不开眼睛,他们跌跌撞撞,自身难顾。在队伍前边,只有两根黄色的手电光芒引导。但竟然没有人逃跑。俘虏者和被俘虏者同样狼狈。临近风磨房破烂的大门时,十七团的士兵比我们还要踊跃地冲了进去。
风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看到,屋顶铁皮的接缝处,水像瀑布一样漏下来。探出去的铁皮屋檐,一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门前的泄水沟里,灰白的水一直漫到了街道上。从打谷场至风磨房的艰难跋涉中,我与六姐和司马粮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一个披黑雨衣的十七团士兵,他有两片遮不住牙齿的短唇,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牙床暴露无遗。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着一层云雾。闪电灭亡之后,他在黑暗中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股烟草混合着萝卜的气味,喷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痒。黑暗中,喷嚏声响成一片。我想寻找六姐和司马粮,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着短暂的电火,在震撼灵魂的雷声里,嗅着燃烧硫磺一样的雷电的气味,抓紧时间寻找。我看到,在小个子士兵背后,是磕头虫面黄肌瘦的脸。他像—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窈窕活鬼。黄脸变紫,头发像两块毡片,绸褂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长,喉结像一只鸡蛋,胸膛上肋骨凸现。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磷火。
临近黎明时,雨势减小,铁皮屋顶上混乱的轰鸣被有空隙的噼啪声代替,闪电少了些,颜色也由可怕的蓝光和绿光变成了温暖的黄光和白光。雷声渐远,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屋顶上的铁皮哐哐地响着,铁皮裂缝处,积水哗哗地泻下来。寒风刺骨,浑身僵硬,人们不分敌我,挤在一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感到大腿间那些鸡儿蛋儿,紧紧收缩上去,牵扯得小肠痛疼。小肠又牵扯着胃,满腹冰冷,凝成一团冰。如果这时候有人想离开风磨房,没有人会阻拦,但没人离开。
后来,大门外有人来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背倚着不知道是谁的屁段,那人同样也倚着我。门外响起呼呼隆隆的蹚水声,接着出现了几团飘飘摇摇的黄光。几个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着脸的人站在大门口,对屋里喊:“十七团的人,赶快出来站队,归还建制。”喊话的人嗓音沙哑,但这沙哑并非他的本来声音,他的声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动性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炸大队队长兼政委鲁立人的脸。关于他率部升级进了独立纵队的消息,早在春天里就传进过我的耳朵,现在终于出现在眼前。
“快点,”鲁立人说,“各连都已号好了房子,同志们立即回去烫脚喝姜汤。”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团直的跟我走!”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一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手还礼,道:“严格看守,不让一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小人,老子在这里!”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鲁立人匆匆地走了。那个大个子警卫排长站在灯光里,对着磨房里说:“我知道,有的人身上还藏着短枪,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你一枪就能打倒我。但我劝你不要动开枪的念头,因为你一开枪,只能打倒我一个,可是——他对着身后怀抱汤姆枪的十几个士兵挥挥手——我们十几梭子打进去,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我们优待俘虏,天亮就甄别,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不愿意参加的,发路费回家。”
磨房里没人吭声,只有哗哗的水声。排长指挥士兵,拉上了腐烂变形的大门。马灯的黄光,从大门上的窟窿里射进来,照在儿张浮肿的脸上。
十七团士兵撤出后,磨房里有了间隙。我摸索着,向着刚才司马库发声的地方挤去。我碰到了几条打着哆嗦的滚烫的腿,听到了很多抑扬顿挫的呻吟。这座庞大的风磨房,是司马库与他的哥哥司马亭的杰作,磨房建成后,没有磨出一袋面,风车的长,使我不寒而栗。每盘石磨的中央,都凿了一个圆洞,圆洞里栽进去一根笔直的、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从铁皮屋顶上穿出去,杉木的顶端,便是那些巨大的装着叶片的风轮。按照司马库和司马亭的设想:只要有风,叶片必转,叶片转风轮也转,风轮转杉木杆子随着转,杉木杆子一转石磨自然也随着转。但事实却粉碎了司马兄弟的奇思妙想。我绕过石磨去寻找司马粮,看到几匹老鼠沿着杉木杆子飞快地爬上爬下,磨顶上蹲着一个人,眼睛放光,我知道他是司马粮。他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帮助下,我踩着磨边上的木把儿,爬上磨盘顶。磨顶上湿漉漉的,磨眼儿里汪着灰白的水。
“小舅,你还记得那匹白老鼠吗?”他神秘地问我。我在黑暗中点着头。“它在这里,”他低声说,“我想剥了它的皮,让姥姥缝个护耳。一道疲乏无力的闪电在遥远的南方抖擞着,磨房里展开一层稀薄的光芒。我看到他手里握着那只死老鼠。它身上湿漉漉的,细长的尾巴令人恶心地下垂着。“扔了它。”我厌恶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扔了它?”他不满地问。“恶心,难道你不恶心吗?”我说。他沉默着。我听到死老鼠掉到磨眼里的声响。“小舅,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忧虑地问。是啊,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呢?门外,哨兵们换岗了,街上,哗啦啦一片水响。换岗的士兵像马一样打着响鼻,一个兵说;“真冷,这哪里像八月里的气候!是不是要结冰了?”“扯淡!”另一个兵说。
“小舅,你想家吗?”司马粮问。一阵难忍的鼻酸。热乎乎的炕头,母亲的温暖怀抱,大哑二哑的夜游,灶台上的蟋蟀,甘美的羊奶,母亲格巴格巴响着的骨节和沉重的咳嗽,大姐在院子里的痴笑,夜猫子柔软的羽毛,家蛇在囤后捉老鼠……家,叫我如何不想你。我费力地抽着堵塞的鼻孔。“小舅,咱俩跑吧。”他说。“门口有兵,怎么跑?”我小声问。他抓着我的胳膊,说:“你看这杉木杆子。”他把我的手拉到直通屋顶的杉木杆子上。杉木杆子水淋淋的。他说;“我们顺杆爬上去,顶开铁皮,就钻出去了。”我忧虑地说:“爬上去怎么办?”“跳下去呀!”他说,“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象着站在生满铁锈、哐哐作响的铁皮屋顶上的情景,腿肚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那么高……”我嗫嚅着,“跳下去会把腿摔断的。”他说:“没事,小舅,我保你没事,春天里我就从这屋顶上跳下去过,屋檐下是一片丁香树,树枝软得像弹簧一样。”我望着杉木柱子与屋顶铁皮的接合处,那里透下了一圈灰色的光线,明亮的水沿着杉木,一片片地渗下来。“小舅,天就要亮了,上吧。”他焦急地催促我。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先上去,把铁皮顶开。”他老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踩一下。”他双手抱住水滑的柱子,身体往上一耸,双脚便踩在了我的肩膀上。“站起来,”他催促我,“站起来呀!”我双手扶着杉木柱子,哆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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