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分热。”他坦然坐下,继续吃面。梅千赋也不拦他,命侍卫移走菜盖,算是开饭。饭间,他发现梅千赋吃得极少,时不时轻咳,但是话很多。他知道了梅千赋少年时被人打伤,其父梅暮年带他到果鱼坞求医,因为伤及肺腑,师父只能救他的命,却无法让他完好如初,师父还告诉他,他最多活不过四十岁。
他安静地听着,遇到他咳嗽或停顿时,配合地点一点头。待梅千赋回忆完,他知道话题要转到现在来了。果然,梅千赋又说他此次出行是因为明堂令重出江湖,如今回程,正好顺道去拜访一位朋友。此话是真是假姑且不论,至少他知道赶路的自己肯定不比访友的梅千赋休闲。礼尚往来,他也说自己有事在身,吃完面后就起身告辞了。离开前,想到什么,他转回来,在刚才那名侍卫的喉间轻轻一点,那名侍卫张张嘴,有了声音。
此后的几天,他一路快马,没再遇到梅千赋一行人。
过了西安府,黄昏时分,他来到一片郊野,本想快马赶到下一个城镇,不料天响晚雷,眼看一场大雨就要落下。他左看看右瞧瞧,找地方躲雨。此地偏僻,就算是破庙他也接受,大不了走的时候把庙里的佛像敲碎。转念之际,林后隐隐升起一缕轻烟,他调转马头,寻迹来到一处院宅。宅子很精致,院墙外种了不少竹子,密密麻麻,幽意无穷,中间一条弯曲小道不知通向何方,无意中也显示出此屋主人偏好清净的事实。
他是敲门借个地方避雨呢,还是在屋檐下躲一躲就算了?左右徘徊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出来。老者手中拿着一段红布,见他站在檐下,表情一讶,随后笑了笑,走到门前的石狮边,将红布在狮腿上打了一个结,口里招呼着:“公子赶路啊。”
“是,老人家。”翁昙带着谐趣的表情观察老者打结。
“公子是不是奇怪我在这狮腿上打结啊?”老者笑呵呵的,自然打开了话匣子,“我家主人说啊,这几天会有朋友到访,他怕他那位朋友不认识地方,特意告诉那位朋友他家的门前石狮左腿上会有一个红结,瞧,我打的就是。”
翁昙浅笑不语。
老者打完红结,天际突然扯出两道闪电,紧接着是闷沉沉的雷声,老者看看天,垂头寻思片刻,又道:“天色不早,黄昏这场雨怕是快要落下来了,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妨进屋避一避。”也许是怕他心有顾虑,不等他开口,老者再道:“我家主人虽说性子清冷,却也是个风雅好客的人,公子你不必担心。”
翁昙颔首示谢,“多谢老人家了。”他只想:没有破庙拆,进去避雨也不错。
牵着马,他跟在老者身后进了宅院。老者先引他将马安置在后院马厩,再引他穿门过廊,来到一间花厅。请他安坐,上茶,老者说去知会主人,离开了。他枯坐片刻,一时无聊,便四下走动。毕竟是陌生人家,他也不敢乱走,只在花厅四周踱了一圈。
夜色幽暗,院子里点了灯笼,偶有婢女、家丁经过。他踱啊踱……踱啊踱……大雨很快落了下来,凉风夹着浓烈的湿气扑面而来,仿佛浸骨入髓的惆怅。他再抬头时,一时不知踱到了什么地方,只见丛丛绿竹,幽深院落灯火明亮,有人影闪动。他正想找一名家仆问刚才的花厅在哪边,忽听院内有人轻叹——
“梦残鬓斑时,遥想,男儿得志邀月楼,老子凌烟,老子高歌,老子狂颠……”
声音低沉微沙,是名男子。听语气,似感叹流年易过,不过听他“老子凌烟,老子高歌,老子狂颠”,翁昙不禁“扑哧”喷笑出来,想起了某只蝴蝶。
里面听到笑声,立即有两名侍卫冲出来。翁昙自知有所冲撞,正要道歉,先时引他进屋的老者从侧道跑过来,叫着:“慢点慢点,老奴刚才禀报的客人就是这位公子。”跑近后,老者道:“公子是客,今日难得有缘,主人说请公子一起用饭,刚才老奴去花厅找公子,想不到公子已经来了。”
墨羽长睫徐徐垂下,他道:“抱歉,我走错了路。”
侍卫让了道,翁昙本是打算大雨停后就离开,如今听老者邀请,又徘徊起来。这里荒郊野岭,宅院一座,雷雨倾盆,热情老者,再来一个莫名好客的主人……莫非……
他会不会遇到妖魅啊……
少思少愁,少思少愁,里面不是女人,可以搭理吧……他压下胡思乱想,道声“多谢”,也不多推辞,跟着老者走进深院。院内的景致更见幽意,小径尽头是座六角亭,亭边挂了竹帘,别样精致。一名华服公子背对他站在亭子里,正将亭外一枝细竹拉弯,然后轻轻一放,竹叶弹动,霎时水珠四溅。那名公子低低笑了声,旋旋转身,星眉柳目,俊容浅愁,竟然是……
翁昙睁大眼,“楼主?”
那名公子也睁大眼,“翁兄?”
肯定是妖魅幻化出来的……翁昙带着戒备走上前。此情此景,他估也估到梅千赋是这宅子的主人了。说是刻意相遇肯定不对,一路上有没有人跟踪,他并不糊涂。若非避雨,他也不会找到这里,看来他和梅千赋还真的有些缘。
梅千赋也是惊讶万分,弹竹旋身之时,他的笑不过淡然客气,见是翁昙,眼底霎时燃起一抹幽亮。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张嘴想说什么,许是惊喜过头,唇瓣翕翕合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翁昙没他那么惊喜,上前道谢,接着是寒暄,互问出现在此的原因。原来此地是梅千赋的别苑,他听管家说有位公子避雨在此,想尽一尽地主之宜,所以在此亭设了小宴。翁昙心情不差,加之雨夜小亭,美景幽然,他反正无聊,便有了闲聊的兴致。梅千赋先提起果鱼坞和他的师父,扯出一些片段回忆,随后在称呼上有了些改变。
“如果翁兄不嫌弃,叫我子牧就可。”子牧是他的字。得翁昙点头后,他又道:“若翁兄不弃,我称你‘昙’可好?”
翁昙还是点头。他不拘小节嘛,称呼这种东西,无可无不可。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聊到了明堂令,又聊到了元佐命中的毒和江湖各派弟子被杀的惨案。提起这件事,梅千赋低低一叹:“有时候真羡慕那些能随意行走江湖的人。”
“楼主……子牧难道不随意吗?”以他的身份,又怎会不随意。
梅千赋摇头,“以我这种身体,行走江湖也是麻烦,累了自己,还连累他人。”语气萦索,隐隐透着一丝寂寞。翁昙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干脆闭嘴吃东西。梅千赋盯着对面的灯座出了一会儿神,垂眼时,却见翁昙只吃饭菜不喝酒,他自己的那杯也没动过。拿起酒杯在鼻下一划,他失笑,“难怪昙尝也不尝,这酒的确差了些。”放下杯,唤来一名侍卫,他吩咐道:“把地窖里第三排柜上第三格里的那坛酒拿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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