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桶……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胀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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