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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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陶回家后,陶凡这里清静了好些时日。太清静了,又有点发慌。便常到桃岭上散散步。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园宾馆方向去了。一见那粉红色的楼房,便酣梦惊回一般,马上掉头返家。不知怎么外面就有议论,说陶凡总傻傻地往桃园宾馆张望,也许还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这话传到陶凡耳中,气得他无话可说。心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张学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没有了?

        不想再招致这类议论,又只好蛰居在家,涂涂抹抹,聊以自慰。一日备感孤寂,想到一句“秋风庭院藓侵阶”的词,记不起是谁的了,只是感慨系之。于是因其意境,作画一幅:庭院冷落,秋叶飘零,藓染庭除。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正提笔点着稀稀落落的枯枝败叶。夫人也是有艺术敏感的人,感觉丈夫着笔的姿态有几分苍凉。当天晚上,夫人说:“我想提前退休算了。”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动,轻叹一声:“好吧。”

        刘培龙调任行署副专员了。这本来只是迟早的事,陶凡却因事先一丝风声都没听到,心里便耿耿地又说不出口。自然马上想到了关隐达的安排。按原来的盘子,县长年纪大了,调到地区来,由常务副县长接任县长,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现在看来,关隐达只怕接不到一把手了。过了几天,得到准确消息,果然从外县调了一位任书记。他想,为了让新去的书记便于开展工作,关隐达还会挪地方的。这又应了他的猜测,关隐达被平调到一个偏远的县里。如今就是这样,像关隐达这般,一旦好的势头折了,今后的历程,很可能便是在各县市之间调来调去。全区的十几个县市差不多轮遍了,年纪也一大把了。

        到头来,空落一张满是脂肪的大肚皮,一双酒精刺激过度的红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就不可以同张兆林讲几句话?”陶凡反问:“讲?讲什么?”

        夫人无言。默然一晌,叹道:“隐达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只是感叹世事,决无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报。难怪他们小两口前段不愉快。陶凡现在心里明白一二。

        关隐达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来了一次。大家对关隐达调动的事只很平淡地讲了几句,就避开这个话题了。一家人都围着通通寻乐儿。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辞了。王嫂走时,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阵子眼泪。这让陶凡大为感动,想这年头真正的感情还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王嫂走了,女儿他们因路途遥远,也不便经常回来。老两口的日子过得懒懒的。食欲又经常不好,陶凡就说:“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里便常常冷火秋烟的。夫人说:“老陶我们一天天就这么过,不好的。”陶凡问:“那怎么过?”

        夫人说:“可以找些别的事做,天气好就到外面钓鱼去。”

        陶凡摇头不语。他也萌发过钓鱼的念头,但细细一想,自己没有钓鱼的命分。他想,自古钓者之意,并不在鱼。姜太公钓官,柳宗元钓雪,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无,才是钓闲。而如今有权有钱者钓的是派。我陶凡去钓鱼属于哪一类?在别人眼里当然是钓派。我才不想混迹到这一群中去。

        这一天,一位特别客人上门探望陶凡来了。此人姓唐,是下面粮站的职工,五十多岁了。早年因经济问题挨了处分。心里憋着气,就专门盯着他的领导,粮站主任的大小问题,他桩桩件件都暗地里记录下来。他认为时机成熟了,就跑到县纪委和监察局告状。没有告出结果,就跑到省里,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下,落得个外号“告状专业户”。单位奈何不了他的泼劲,工资却不敢少他的。陶凡闻知后,亲自接待了他。当时反腐败风声正紧,陶凡便批示地纪委成立专案组调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问题,粮站主任伙同会计、出纳一道贪污五万多元。省报对这个案件进行了公开曝光。因为检举揭发者姓唐,记者先生灵感一来,凑出一个有趣的新闻标题:“唐老鸭”叼出了“米老鼠”,副标题是某某粮站主任一伙集体贪污被查处。文章当然不提唐老鸭自己的前科劣迹,只把他作为痛恨腐败的好职工表扬了一番。老唐事后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官,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同陶凡有什么私交。后来他还专门跑到地区看望了陶凡。陶凡鼓励他回去好好工作,欢迎他继续对于部作风问题提出意见,不过一定要讲程序,不要越级跑省里上北京。陶凡和蔼可亲的样子让老唐大为感动。在他印象中,县里那些头儿个个都神气活现,而陶书记这么大的官,竟这么平易近人,大领导还是大领导啊!老唐觉得应听陶书记的话,回去好好工作,后来真的还踏踏实实了,其实陶凡内心对老唐这类人物是厌恶的。陶凡憎恨腐败,也恼火纪检、监察部门办案不力;但他不喜欢老唐这样的人把什么事都搞到上面去,弄得地委很被动。干部有问题就内部查处,不要张扬出去。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好过。

        今天老唐突然来访,不知又有何事?

        其实老唐这次来并没有什么事。他不知在哪里听到,陶凡不当书记了,连上门的人都没有了,所以专程跑来看望看望。

        (bp;老唐一副抱不平的样子,说现在的人心都坏了。陶书记这样的好领导,哪里还有?不像现在台上的,嘴上讲得漂亮,个个都一屁股屎揩不干净!还搞什么同企业家交朋友,结对子,讲起来堂而皇之,这中间的事情哪个晓得?

        陶凡不让他讲下去,他不同这种人讲一些出格的话题。

        “老唐啊,我给您提个意见看对不对,不要跟着别人瞎议论,掌握真实情况就按程序反映。”

        在老唐看来,陶凡这样大的官,不管怎么批评自己都不该有怨言,人家还这么客客气气地给自己提意见,那还有什么讲的?便不再抨击朝政,说了一些奉承和感激的话就走了。

        陶凡想自己竟让这种人怜惜起来了,真是荒唐!

        陶凡听了老唐那些言论,又想起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郁愤难平。过了几天,心血来潮,作了一幅《唐寅落拓图》,引画中人诗句于左: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老神见了这幅画,连连称好。老神走后,夫人怪陶凡手痒,别的不画,便画这个,老神到外面一传,别人会说你老不上路。听夫人这么一讲,陶凡也觉得不该画。但画都画了,管他那么多!

        几天后,张兆林在一次会议上严肃指出,广大干部,特别是各级领导,一定廉洁自律。我们对廉政建设一定要有一个正确的估价,要看到绝大多数干部是廉洁奉公的,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极少数。决不允许把干部作风看成一团漆黑,决不允许不负责任的瞎议论,瞎指责,那样只会涣散人心,影响工作。

        这是极其有害的。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图》取下来,陶凡佯装不懂。干吗要取?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

        夫人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兴趣。他们要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桃岭无桃还叫桃岭!

        关隐达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

        “过几天我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关隐达说:“你对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还有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柳宗元谪贬永州,最喜欢栽柳树、棕树和柑桔。

        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陶陶还是不懂,说:

        “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关隐达说:“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特征的反映。中国知识分子,遵从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却崇尚独立人格,强调自我。栽几棵树是下意识里为自己的人格自由竖起了物化标志。

        但这种独立人格又往往同现实剧烈冲撞,甚至同自己的言行也相矛盾。所以中国自古以来,越是传统文化品格卓异者,在仕途上越是艰难,命运也越是不好。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再也没有一株桃树的桃岭。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因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言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春风”。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因其孤高和凄美,还有些美学力量,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精神了。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赔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谪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到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做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做惟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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