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日军机枪对空射击,枪弹跳跃着在夜空划过弧线,恍如节日里爬升的礼花。第一颗照明弹飘飘悠悠地殒灭了,第二枚照明弹悬挂空中,极像是俯瞰人间的眼睛。枪声戛然而止,全城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人们屏住了呼吸,猫狗儿都不敢发出叫声。日本人就像是泄了气儿的皮球,软弱得超乎中国人的想象,他们一下子变成了怯懦的羔羊,拼命地往阴暗处躲藏。
局势的变化之快,让山本任直瞠目结舌,虽然结局早已料定。中村副县长来电话,说上头严令确保铁路煤矿安全,还悄悄地告诉他本土遭到了轰炸,死伤惨重。伴着沉重的叹息,耳机里传来沙沙的风声,像冰凉细密的雨丝,话机摇柄像折断了的翅膀,有气无力地耷耸着。山本任直感觉电话线路似乎连接着冥界,有种很不真实的漂泊感,他气愤地质问:“那么,我们的秘密武器呢?”
山本任直和部属一起收听“终战诏书”,“御音”传来时,他们垂手肃立,现场之寂静,连眼泪掉在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到。听完广播,皆惊得呆若木鸡。山本任直愁容满面,他无疑是现实而冷静的,正告下属:战争已经结束了,快收拾东西去吧。日本人聚集的社区十分紧张,许多人家偷偷烧东西了,烧文件资料烧衣物。焦煳的气息四处游走,散发着奇异而难闻的味道,悲观失望的情绪也如浓烟般弥漫。外表看来,山本董事长还算镇静,特意吩咐给井下劳工发放香烟,“枪牌”香烟每人一包。劳务系课长对此备感不解,上司说:“去执行吧,大东亚圣战不需要煤炭了!”安城炭矿公司素来重视情报的收集,尤为注意矿工的思想监视,情报分析的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包括矿工中流传的顺口溜,山本任直认为顺口溜最为真实。日本人一般不下井的,井下作业的管理由小把头来做。真是难为这些把头了,溜掌子时得手持榔头,一为弹压二为自保。井下危机四伏,对于煤矿的统治者来说就更加危险。黑洞洞的矿井神鬼难测,常有把头神秘失踪,日本技术人员不敢只身下井。多数矿工胆子小,就去琢磨别的门道。既然难以逃跑,就变着法子“磨洋工”。把头不在的时候,矿工就轮流放哨,其他人怠工休息。矿井里有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磨洋工,
磨洋工,
拉屎撒尿半点钟;
糊弄鬼,
糊弄鬼,
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
直至战败,山本任直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的满洲人难以征服,他们看似沉默,实则深怀敌意,仇恨之心如火山下汹涌的熔浆。想到这里,背后就冷森森的,四肢发冷。
山本董事长用了整整一个夜来打点行装,他拒绝了女人帮忙的企图,做得有条不紊,他在纸上开列回国的几种方案,以便准备便携的食品、地图、军用水壶和药品,吩咐女人一一去找,再亲自动手,依次包装捆扎。这一夜,收音机一直开着,伴着嗡嗡嗡的噪音,收听苏美电台的对日广播。17日凌晨,广播里传来了关东军山田司令官的命令,表示接受波茨坦宣言,要求驻满洲日本各界要“奉戴圣旨”,文告通篇并无“投降”字样,明明战败却声称为“终战”,明明投降缴械却被说成“庄严地放下武器”,苟延残喘中还在玩弄文字游戏。山本任直万念俱灰,静听座钟嘀嘀嗒嗒地响,像谁的心脏在挣扎跳动。他感到呼吸不畅,索性推开了窗户,任蚊虫蜂拥而入。行装整理完毕时,破晓的曙色爬进了窗棂。山本任直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躺在地板上,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心棉花团似的无力。寂静中他默默祈祷,祈祷天照大神保佑全家,保佑他们的未来。山本夫人也一夜未眠,注视着男人的一切,无限悲伤涌上心头。现在,她很担心在军队服役的儿子,又不敢声言。她想为男人做点什么,默默地添茶倒水,这会儿她用湿毛巾揩去了男人额头的汗水。女人开口道:“山本君,您的头发白了。”
第四十三章(2)
“唔。”
“我们能回国去吗?”女人语气极尽温存。
山本任直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唔,回老家。”
“那么,什么时候能出发呢?”女人俯身凝视。
山本任直睁开了眼睛,说:“随时。”
矿山和县城暗暗骚动,日本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不了内心的惊慌,敏感的中国人看出了端倪,兴奋的心潮波涛样地撞击胸膛。胆子大的人偷听了戏匣子里广播,小道消息涌动:“小日本完蛋了。”在急转直下的局势面前,大多数人感到了惶然和迷惑,商号店铺每天早早就关上门板,大户干脆闭门不出。安城县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街面上空空荡荡,曲里拐弯的胡同、院落杳无人迹,只有随处堆放的柴禾垛,晾衣绳上破烂的褂子。城里头已经没有狗叫了,鸡鸣狗吠的场景属于过去。头年冬天县里组织了打狗队,打狗队由朝鲜族组成,绳子勒棒子打,大狗小狗一律捕杀,狗皮上缴“献纳”,狗肉一直是朝鲜族的美餐。汉族人想不到狗肉是可以吃的,一直觉得看家护院的狗儿杀不得。出于先下手为强的考虑,也因饥馑所迫,纷纷烹杀家犬。没有狗的夜晚更加死寂,城里的宵禁愈发严格,夜半三更常有枪声骤响。即便是在白天,老百姓也尽可能地猫在家里,女人和孩子走家串户的活动被绝对禁止了。男人们忐忑不安着,谁也猜不出明天会怎样,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唯一例外的是刚八门的破宅院,忽然热闹起来了,一时间车水马龙,登门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不用说上门的都是官员或者警察,日本人见了并不干涉。刚八门垂垂老矣,口眼歪斜地瘫在了炕上,已无法外出走动,全靠两个徒弟维持生计,但铁卦神算的名声还在。如果不是时局动荡,安城县的达官贵人哪个会想到刚八门?这个时候,所有的来访者都唯唯诺诺,出手阔绰不说,都像是来赎罪。德寿宫等大小寺院的香火忽地鼎盛起来。
矿山的大把头们都来登门求签。蔡教龄的脚刚迈进院落时,天空响起了哇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大片老乌鸦盘旋。数百只乌鸦聚集,如一块漂移的乌云,零散的羽毛自天而降。乌鸦们扇动翅膀,齐声高叫:“哇哇你死吧!哇哇你死吧!”蔡教龄深感沮丧,使劲儿地朝地上吐唾沫,复还踏上脚去碾,他骂:“真他妈的霉气,呸!”
刚八门家里光线幽暗,屋子下窖潮湿,有些像地窨子,炕上地下是横七竖八地的酒瓶子,变了形的破鞋子。浓烈的酸涩霉烂的气息充溢,这气味是体臭、粪便和烟草的混合体。蔡教龄用白手套捂住着嘴,强抑着离开的念头。刚八门口齿有些含混,他大声地宣布:“甭管是啥鸟儿,老鹰一来就得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