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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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柳的工作就是给人打针,我去看过几次,她一直坐在那里,整天就那么几个动作。她的动作特别准确到位,我没有看到过要重来一次的。有个老太太是长期病号,血管脆了,打针免不了要重来,但董柳接手以后就从来没重来过。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针”,这个称呼在医院传开了,可别的护士还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医生叫她“董一针”。我问她整天那么重复烦不烦,她说:“不烦。”我说:“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天到晚打针,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跟董柳在一起吧,她从来不去想那些抽象的问题,这使我有点遗憾,没读过大学,毕竟还是不一样。我关注意义甚于关注生活,她关注生活甚于关注意义,不一样。有几次我对她说人应该追求意义的道理,她反问我:“追求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她把我给问住了。我说:“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只能沉默。”她说:“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说:“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时真正的人。”有一次她们医院组织到大地荡了一下,要是能把董柳调到这边来就好,上班十分钟就走到了,省了多少时间精力啊。这个脑筋迟早要动的,现在正好有个现成的理由。我把这件事想了几天,不知要去找谁才好。要去求别人办事,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还没行动呢,自己就在心里把自己堵死了。到领导家敲门?那张门可真的不容易进啊,要有把自己踩到淤泥里去的勇气才行,我有吗?这天我看到马厅长往办公楼去,我心中一动,想着事情过去都一年多了,他还会不高兴?我绕了一个圈,迎着他走过去,装作是偶然碰到,站住了,叫了声“马厅长”,脸上的笑也堆起来。马厅长叫声“小池”,停住了。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特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在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淡漠,就像有一种神奇的机器在身上一抽把勇气都抽走了。就在我犹豫的一刹那,马厅长点点头就过去了。我全身发热,额头上的汗一颗颗暴了出来,用一根指头一抹,一串汗珠成一条线地坠了下去。幸亏我还没有把这种想法跟董柳说过,不然怎么去面对她。又拖了几天,问题还是搁在那里没有解决。这天董柳回来说:“今天回来,下车被别人挤下来,差点摔了一跤。”我听着心里急得发痛,逼着自己非得试一试不可,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试了不成吧,我也对自己有个交待。

  好几天我心里想着这件事,董柳问我什么事不高兴,我说:“不知怎么不高兴它自己就来了,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叮着你,赶也赶不走。”这天中午我提了篮子去买菜,看见一个人在卖花。我看着一盆花很好看,随口说道:“这是什么?”那人说:“箭兰。”我说:“多少钱一盆?”他说:“你真想要假想要,真想要就三十五块算了。”我说:“三十五?讲错了吧!”他说:“名贵花卉,比利时的品种,这两年才传过来的。你看这支箭冲上来,笔挺的呢。”我说:“十块钱还差不多。”说着我要走,那人连忙招手说:“慢点走,再看看这支箭,笔挺的呢。我也退一步,十五块钱算了,名贵花卉,说十块钱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十块钱就算对得起我,对不起这盆花。”我说:“没带那么多钱。”就离开了。那人见我真走了又在后面喊:“拿去拿去,货到地头死,贴了血本也要出手。”我把那盘花放在篮子里,越看越喜欢。到家里我放在窗台上,又浇了水,心想:“可能真的是名贵花卉呢,名贵花卉也可以大幅杀价的呢。”看着那盆花我心中忽地一跳,名贵花卉都可以杀价,我自己总算不上什么名贵花卉,我怎么就不能杀一杀自己?把自己看成名贵花卉,那合适吗?就算是的吧,也不能说就不能杀那么一杀。像那个卖花人一样,生意成了就是目的,就是一切。这样我下了决心,把厅里的领导逐个想一遍,想起孙副厅长孙之华碰了我还算热情,就找他试一试?再怎么说董柳总比丁小槐的妻子强吧。有一次我陪她值夜班,住院部有个婴儿输液,两个护士连扎四针都没成功,就到急诊室这边把董柳叫去了。婴儿的父母正大发脾气,吵着要找院长。董柳一针就成功了。我打算在见了孙副厅长的时候,把这个故事讲出来,这一点都没吹的。

  第二天上班我就去找孙副厅长,到了办公室门口,想推门进去,又不知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就不好开口。我退到楼道口望着,想着如果有人,说完事也就出来了。正等着下面有人上来,我马上就往下走。上来的人是丁小槐,他很热情地说:“大为,好久没到这边来了,忘记老朋友了吧?”我应着说:“好,下次来。”就走了下去。“忘记老朋友了吧”,品一品这话,是处于优越地位的人说的话,弱势的人能这样说吗,谁跟你是老朋友?这么一句随口说出的话细想下去,真可以听出一种关系,一种结构。我池大为也并不缺点什么,怎么就在结构中处于这种地位?说起来也是我自己把自己给规定死了。妈的,一个人就是不能把自己看成什么名贵花卉。

  我在楼梯上来回几趟,想着孙副厅长办公室应该没人了,走到门边,把双手反到屁股背后面做了一个捏着气筒打气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似乎也真的添了一点勇气,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就敲了门,一拧手柄,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背对着我。我感到意外,正不知怎么才好,孙副厅长说:“小池,有事?”我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原来准备的话忘了一大半,“董一针”这三个字也没说出来。孙副厅长说:“现在每个单位编制都紧,省人民医院就更紧了,原则上本市是不照顾的,很多家属在外地的都没解决呢,是吧?”我一听没戏了,说:“是倒也是,只是董柳她挺着肚子每天挤车上下,太危险了。”他说:“我等会就打个电话给耿院长,他说行,就行。”我连忙道谢,这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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