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容地离开。她觉得,癌症是正常的,死亡是必然的。她根本看不出来没有父母,她能缺少些什么。缺少的,不过是无休止的谩骂与打斗,身上斑驳的伤疤与长棍飞过的呼啸声。她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丧失。
她从不知道姐姐在乎不在乎。姐姐比她年长太多,年长到了有任何情绪都不可能向她透露的地步。她和姐姐、姐夫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有了解与被了解的关系。没有。他们三人都沉默地相处,将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在理智里行事。她甚至不记得他们有过目光的对视。
小时候的同学,大了后的同事,几乎大部分稍微有些亲近的人都会无意提及,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四月对这样的问题再熟悉不过,却依然觉得这个问题仿佛永远是陌生而不可亲近的。她微笑着说,哦,他们是技术员。实际上,她甚至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或者跟技术有些关系,但是,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如今,啤酒也渐渐地要走了罢。它的面部都开始丧失了生动表现的表情,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只失语的猫。她想。它有血,它的血从粪便里流出,就这样,失语,失血。丧失了血,丧失了温度。它渐渐丧失生命,走向死亡。靠近天堂。
她甚至没有为父母的去世流过几滴泪,可是,啤酒却使她站在镜子前面泪流满面。
他们都要离开她,她甚至连小小的啤酒也留不住。
她会失去它。这种爱,会比一切爱都深刻。因为她对它从未有过要求。
《布拉格之恋》里,那条狗将要死去,泰瑞莎对托马斯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对它的爱比对你的更加强烈。
敲门声。咚咚。然后动静消失。四月安静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门里门外,有两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消失。重新恢复寂静。这是一场耐心的等待。看谁的耐心先消耗掉。
她并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除了那些住在单身公寓的中国籍员工,不会有别人。可是,这些人,除了庄嫣以外,她都没有什么交情,也想不出来跟他们是不是有话可说。
她轻声赤脚在地板上滑动,将啤酒搂在怀里,倒在摇椅上。她要和啤酒安静地晒月亮,看月光跳舞。这是她们在此度过的头一个夜晚。一切的过客在今天消失。剩下的她和啤酒是此刻生命中的依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月光轻轻地洒在她的指尖和啤酒柔软的毛发上。她将指尖插入啤酒黑白相交的毛发中,立刻感觉到它的骨头越发明显地尖锐起来,肥大的肚子也坚硬了许多。她轻柔地摸它的眼睛,它白花花的胡子,它潮湿的嘴唇。它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感激地看着她,然后垂下眼睑,又昏沉沉地歪下了小三角脑袋。
她在沉寂中抚摸啤酒,眼皮也开始沉沉地往下掉。在万籁俱寂中,她听见窗外安静的蝉声,如管线般直直的声音,毫不停滞。蝉声流畅粗大,仿佛银色的镀锌钢管从耳朵里插入,再从眼睛里伸出,光溜溜的,一片银色的月光和一波直如流线的声音。毫无波动的声音,穿梭过房间,穿梭过她的耳朵,再穿梭过夜色。没有纹路。
敲门声再次文明地响起。轻敲三下。然后消失。打断了银色的声线。然后,恢复最初的流线。
或者是死神。她突然在朦胧中想,死神将会把她和啤酒带走,给她们一个最终幸福的归宿。
这便是终极幸福吧。她安静地在睡梦中泛起了笑意,手将啤酒揽得更紧了。
三十三学不会珍惜
街上的人好多,拥挤不堪。四处都是警察,蓝色上衣在光洁的晨光下闪出纤维的亮色来。她从公司坐车过来,到了入城口,便被堵塞的交通挡了半个钟头,然后拐到市中心的路上,又不断地被迫停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一场噩梦铺就的晚上,如何都不安稳。车子经过市第一医院时,四月注意到门口挤满了警察、警车、救护车和穿白衣服的人,仿佛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了。
车上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惊讶地注视着挤成一团的医院。宽敞的大院里,乱七八糟的纷乱的人群,担架上躺着的毫无生机的身体随着抬动的人的摇摆而摇摆,哭泣与惨叫,奔跑与训斥。仿佛世界被一夜之间打乱。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将她带走,远离这喧嚣的事件,不知所以,不再去想。她只是关心她的啤酒。其他的事情,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璀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她拉了拉草帽檐,朝他走过去。他其实是了解她的,至少,他每每落座,都会替她找到角落的位置。
她把包放下,冷静而克制地说,啤酒死了。没有泪流下来。
哦。他扬扬眉毛,有几分吃惊,真的?
当然。她掩住脸镇定了几秒,松开手笑着看璀,我把它埋了,在公司花园里。
璀没有回报给她笑容,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她,你住公司里习惯吗?
没有太多区别。她从包里取出烟盒来,抽烟,喝酒,就什么都忘记了。
要是不幸福的话,我们是不是需要冷静地考虑一下。璀的眼圈仿佛染过,立刻便红了,眼神也开始躲闪,你好像很不幸福。
也好。四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立刻沉默下来,半晌才说,你希望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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