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白中秋摆脱白椿的拉拽向前跑,他要赶快逮住那受伤的金丝猴。就在这时候,白中秋看到那受伤的猴子站了起来,双手举着,腿流着血,胸前两个女人一样的奶子。白中秋不知它举手是为何,那伤猴又用手指了指一块石头背后,再指了指自己胸前。白中秋好生诧异,看这伤猴怎么搞。那伤猴闪进石头背后,一会,又跑了出来,又举起双手,又指指石头、胸前。这样往返三次,最后,爬上石头,拖着一条断腿,用手招呼白中秋,大约是要他去抓它吧。
白中秋疑疑惑惑地走了过去,那伤猴果然没跑,往石头后面一看,还有只小猴,嘴上沾满了白色的汁液,肚子已经凸出,估计是吃饱了奶,再看石头上,用一张芭蕉悠荡荡地走,根本不怕人。就听前头响起了枪声,我爹赶上去一看,果真有一只虎坐在大雪里,一身的扁担花,两眼瞪得铜铃大,威风凛凛像个将军。我爹拔腿就跑,后面上来个有经验的打匠说:它早死了,虎死就是这个样子,坐着的,虎死余威在。就用枪头一推,那虎就倒了。虎死是不倒威的。那时候,虎骨不值钱,我爹分了三斤虎肉,煮了三天三夜还煮不烂。虎肉最难煮了,比熊掌还难煮。它一寸膘一寸精肉,不是给人吃的。虎吃人两眼放光,跟人一样。你没听说咱白云坳有个叫王四块的娃子么?那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整天喝酒。有一天,他喝了酒,倒在山道上睡觉,被虎发现了。虎没想沾惹他,从他身上跨过去,这四块就用手去扯虎腿,还不放过那虎,虎扯急了,就把他吃了衔着他的头往咕噜崖走。虎吃了人两眼放红光,被王四块的爹发现了,知道虎吃了人,就去追杀那虎,那虎丢下人头就跑。王四块的爹一看虎嘴里滚出个人头,那人头还喊了声‘爹!’,王四块的爹一看,这不是他娃子吗,就叫上几个人去追那虎,没追上。虎难打啊……哪里哪里,我爹算什么英雄,撞上了,有山运。我再讲个有山运的奇事儿把与所长听。我爹一个姓罗的徒弟,一回去围猎赶仗,他是坐仗口,坐着坐着,突然觉得后颈窝一股凉气,扭头一看,一只老虎的嘴巴触到了他脑壳上了。他一个跳步,上了一棵水青树,老虎不会爬树,围在树底下跳着咬他。他正准备继续往上爬,娘呀,头上的树桠上盘着一条大花蛇,吐着红森森的双叉舌头,这徒弟把火药囊取下了,折了几根水青树叶把火药顶在头上,然后用燃着的香签把火药一点,火药嘣地往上喷那大花蛇,蛇被火药灼伤了,扑通掉在地上。老虎见有个花花绿绿的长东西掉下来,也没看清楚是啥,就是一口,咬住了大花蛇。大花蛇拼死挣扎,缠住了老虎。那蛇至少七八尺长,碗口粗,老虎哪还动弹得了,就像遭绳子五花大绑了,虎与蛇就往沟里滚,那姓罗的徒弟下树来,充充裕裕地用枪照蛇与虎一膛铁火子儿打去,谋了张虎皮,还谋了张大蟒蛇皮,您说这山运得的……山运这东西,你不信不行,打匠最怕碰到什么?山精。有一次我跟我爹上山,下了雪,雪地上出现了一些小娃儿光脚丫子踩的脚印,我爹顺着看,有几十个,后又突然没有了,我爹说:今日遇到了山精,赶快回去。遇到山精后,你就什么也打不到了。再是遇到野鬼……迷信?那我不说了,还怕遇到瘴气。您说我亲眼见到了什么?我见过虎,可没打过虎。我弟端阳倒是见到老虎赶獐子吃,吃了獐子,咬碎了獐身上的麝香。端阳捡了一火柴盒子,后来我把麝香放到烟锅里抽,最差的烟叶,因放了麝香,抽起来异香扑鼻呀!这麝香黑褐色的,细砂子一样,我抽了几次,发现上了瘾,跟鸦片一样。没抽了之后,我那些天又是打哈欠又是流清鼻涕,好难受啊!……驯野猪?您讲要驯野猪?野猪难驯,野猪你能驯它?没听说过,一身的毛也要扎死你。驯山雉那倒好驯,山雉温顺,那叫媒子。主要是逮母山雉来,养大后把它拴着,在山里头搭个棚子,叫春棚,做得蛮隐蔽,棚子有个小眼,称千里眼。母雉已经训练过了,你扯它腿上的绳子,它就叫。母雉一叫,公雉就来了,咯儿,咯儿,你在棚里看见了,枪口伸出棚外,用铁砂子打,一天可以打六七只山雉。……驯鹰子啵?鹰子您别看凶,驯起来也好驯,就是时间盘。驯的鹰子主要是金雕。金雕一身的金毛,弯嘴喙,黄眼珠子,黄腿杆,白色的四爪——您刚才那屋里不是有个金雕的标本么?这驯了的鹰子有的会抓猎物,有的也就成了媒子。驯鹰子说穿了就是熬它,抓到的小鹰,脚上拴了绳子,放在横木上,底下放一盆炭火,不让它眨眼,几天几夜下来,威风就打掉了。也有的给它戴个眼罩,让它不分日夜,给它吃的肉,可别用新鲜的,用山泉水泡,泡它个三五天再给鹰子吃,吃那种肉,鹰就没劲儿了。驯了公鹰,就让它抓黄鼠狼啊,兔子呀,花面狸果子狸呀,小麂子它也能抓。母鹰呢就当媒子。到鹰鹫往南方飞去的秋天时节,你把这鹰子拴在山上,旁边放一张苫网,它一叫唤,那天上的鹰就下来了,沾到网上,就跑不脱了。打匠有顺口溜的:‘家有一只鹰,顿顿不离荤,吃肉不长肉,跑得血潽心。’……您说为什么要打那些野牲口,哪有什么仇啊,人穷了呗,靠山吃山呗,有话说:要吃肉,上山打,要用钱,上山挖(药材)。人哪生成就是要杀野牲口呢,我们家在六0年就养过一头小熊,在山洞熊窝里捡的,那小熊捡起来好可爱,跟小狗似的,可看着看着就长大了,还得吃肉。想想,咱们饭都没吃的,天天上山挖野菜。我那时还小,十几郎当岁吧,一点点把它喂大的,我爹说只好把它打死了,不然咱们吃的让它全吃了,咱们得饿死,于是就让我打。我拿起斧头就去打,先打了它一下,它见是主人打它,双掌抱头,竟一点反抗也没有,一动不动,就这样把熊给打死了。你看这熊对主人……我为这熊哭过好几天哩,煮了的熊肉我也不吃,吃不下,自己喂大的嘛……您问我,我这人哪还有人味,都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啦。我哪还有人性,见了野牲口就想打,现在不打啦,不打啦,改邪归正,在您文所长的教育下,我是幡然醒悟,决定重新做人……您说的阎王塌子千斤砸我算是完成了,真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酒您不喝,让我一个人喝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也不客气了,那就喝了……我哪算个人才,棺材!……”
第六章阎王塌子千斤榨(12)
白中秋获得自由的这一天,霜风飕飕。在文寇所长搭信要毛村长将白中秋领回之前,白中秋就溜之大吉了。
又一座阎王塌子千斤榨在派出所后院建成之时,文寇所长怀着恐惧的心情带着崔镇长来参观了。崔镇长便要求让毛村长一起与白中秋回去。逮猪的阎王塌子千斤榨做好后,一个千斤榨必须要三个看守,严防误伤其它野牲口,只能砸野猪,出了事由村长负责。对野猪的渴望已经让崔无际镇长快发疯了,发情的三头母猪日夜悲号。可是当文寇所长力主鼓捣出这个庞然大物矗立在崔无际镇长的面前时,又让他惊悚,再看那一堆肉泥的猪,那砸断了四条腿满口牙的猪,这威力不是太大了点?得压缩一点,降低力量,全砸出死的,那不只为餐馆贡献了一点力量吗?当然,砸死猪是好,今年的猪害不捕杀,会遗害无穷。至今还不知道这猪是咱神农架自长的还是从西面的巴山,北面的秦岭下来的。这些猪来无影,去无踪,还没办法治它们了!现在,克星找到了,就是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阎王塌子千斤榨,传说中的猎具。必须慎重,必须慎重,制出来是福,放出去是祸。
白中秋何曾想到这些领导先生的感受和担忧。在割面的冷风中他内心热切地扑向深山,只感到自己在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地长高:他成了——他终于将成了一个站在高山上的人,因为他制造出了那久以失传的阎王塌子千斤榨,而当之无愧地成了神农山区的新猎王。爹已经黯淡失色了,是他的天地,他的世界了。他像一颗闪耀的新星,蓬勃燃烧着,冲腾而出,所有的打匠都要向他朝拜,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他而来。阎王塌子啊,千斤榨啊,我砸死你们!砸死这鄙视我不把我当人的世界!我拥有了阎王塌子千斤榨,我不就抓着了这山冈的命脉,哪一天不都是捏住了野牲口们的咽喉?你总有管不住咱的一天。咱怕个毬?咱一无所有怕个毬!面黄肌瘦,两个肩膀扛个饿骷髅,不让咱有枪,下套子,设地弓,咱还不能做个阎王塌子千斤榨,你看都看不见!咱砸死他个狗日的,欺负咱的,轻视咱的!咱有了这家伙,咱就是阎王爷,是现世的活阎王。咱才不会跟村长回去,把那咱研究出来的技术传与他人,让他们与咱分享。死猪活猪,都是钱。文所长说了,猪只吃这个,什么都制服不了它们了。也是,猪被人类教乖了,油盐不进的铜豌豆,可这个,猪们还得学几年认识它。等你们会认识这东西,怕早就被我白中秋砸光了。
霜迹慢慢变成了薄雪,已走到雪线之上了,白中秋意外地发现了一行老豹的脚印。这个他多少知道一点,从小跟着爹看兽迹。这豹踏下去雪迹中间起凸,就证明此豹掌子下没了肉,干枯了,就是只衰老的豹子,且见那几个指甲印很深,指甲一长,豹就老了。见了这老豹脚印迹,心里一阵高兴,先做了几个套子,套点小兽作诱饵,然后,他就挥起开山刀,砍树砍藤,做起他的阎王塌子千斤榨来。
砍了两天树,做了三天,这五天里白中秋睡在一个避风的山洞里,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幻觉中有男有女,还有持着老铳汉阳造的军人,甚至唱着“我们辛苦的农友们”这些爹经常唱的歌。后来干脆进进出出的就是那些禽兽——在文寇所长那库房里见到过的禽兽,豺狼虎豹,雉鸡鸦雀,还有那断了腿给小猴喂奶的母猴。这些幻觉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失眠,烧多大的火也不能把它们退去,后来他用套子套住了一只山猫,喝了它的血,才觉好一点。将这山猫作了诱饵,挂进阎王塌子千斤榨。
又等了两天,又开始做第二个家伙,一鼓作气,又将一个小点的千斤榨做成了,只是石头搬得少些(要下河谷去搬)。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白天都会产生幻觉,老看见有野牲口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他。好在这一天晚上,一个千斤榨塌了。第二天去搬石头清理,好,那头老豹终于见了阎王。剥着血淋淋的豹皮,那幻觉越来越厉害,将豹头割掉之后,白中秋披起豹皮就跑,跑出了密林和峡谷,跑到山路上。
第六章阎王塌子千斤榨(13)
十一
当白中秋披着一张豹皮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这就是他的末日。感到一只血淋淋的豹子正在他身后追赶他,他听到有人在后头喊:“豹子!豹子!”白中秋为了摆脱这头豹子的追赶,左冲右突,飞山过涧,穿街窜巷,可脚下一个绊子,他就重重地摔在了石板路上,眼珠子都快震出来。几个人把他按倒在地上,剥了他的豹皮,发现是鼻子淌着血的一个人,鼻子里爬出几只山蚂蟥来。
十二
文寇所长的梦想就是:建一个在中国独一无二的私人猎具博物馆。现在,他在白中秋离去后,自己又搭建了一个小型的阎王塌子千斤榨。
小的也是大的,也可堪称巨型。建造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创造力迸射和欣赏的过程。阎王塌子千斤榨啊,你这失而复得的神物,拥有你,我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猎具博物馆了,就缺你了。过去我曾被你弄得神魂颠倒,夜不能寐,我想我之所以不能拥有你,是因为我这个卑微的乡警缺少了你胸中那横扫六合,高屋建瓴的气势,现在我已养了吾胸中浩然之气,借着猎野猪的战斗,我终于如愿以赏。
为试验自己独自完成的这个千斤榨,文寇所长找了条野狗放进去,狗没啦。文寇所长喜滋滋地拖着条死狗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走,一路引来好多路人观看并给他让路。
“他中了所长您的枪啦?”
文所长也不说话,叼了根烟,仰着头朝餐馆走去,中午就是这条狗犒劳所里的兄弟们了。
那狗颈上被一根粗麻绳给勒着,两颗眼珠子已经给砸了出来,圆滚滚地拖在地上。狗舌头也拖在地上。身上的黄毛里浸着黑红的血水,肚子挤出了一坨肠子,像长着一个巨大的淋巴结核。一群苍蝇在这条狗的身上翩翩起落着。
“文所长!文所长!狗哩!”卖牛杂碎的巴东老板用巴东话恭迎出来说。
“这狗该死了!肯定阻碍了您执行公务!……”
巴东老板从里面衔了一把快刀出来,将那死狗吊在礓碴坎子的一棵楠树上,正准备下刀时,眼珠子滑溜溜一转,将刀朝文所长递过去道:
“请文所长剪彩。”
文所长有些自负又羞涩地接过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向那死狗的肚子划去,那狗的肚皮就分清出一条楚河汉界,一堆臭肠肚喧腾而出。看客们一阵叫好声:
“快刀!快刀!”
文所长正被这热火朝天的杀戮弄得亢奋飘然时,就见两个手下的警察张舞着一块豹皮过来,推下一个犯罪嫌疑人到脚前。文所长一看:血糊淌流的白中秋。
十三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文所长,是它撞进去的!”
“你说什么?”
“是它撞到我千斤榨里去的!”
“阎王塌子千斤榨?”
“是啊,是啊!饶了我吧文所长,我家里三个废人等着我呀!”
“呸!我饶了你共产党饶不了我!嘿嘿!”
等吃了狗肉,文寇所长就扯了白中秋脖子上的绳子往山里走去,指认犯罪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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