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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下雨天,院子里积了水,蓝庆来叫他们到屋檐下练功。
瓦当上掉下一串串的粗白的水帘子,两个人心里沉淀的泥沙被涤荡了大半,忽而又清凉起来,开始认真地注意对方。那些把式的套路,他们都已熟捻了,几乎是俯仰盘旋间就悠悠从身体里流出来。作为背景,院子冗生的墨绿色木槿繁繁密密,树影缱绻,莹白的院墙都惹了一点碧意,泥土瘀在下面,唧唧虫声落下去,看着对方的招式默契地嵌入自己的招式里,彼此心底,不知怎么,有了点……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感伤……他们还是不大说话的。
有时饭后消闲,蓝庆来把全家人带到马路上闲逛。茉儿和蓝七奶奶更愿意把蓝核带在身边,因为蓝杏“一看就是卖艺的丫头,丢脸”。蓝杏跟蓝庆来穿过小巷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城墙,快步走在前头,远处营房的号角还在衣裳城墙里曲折地低徊,是黄昏里半旧的“绝调”,蓝杏更疑心那是从古代幽幽传来的,因为如此烦嚣的城中有这样哀静的音阶,上承着太平深蓝的天,下枕着温吞的时光,竟也这样流淌过来了……
她对什么都好奇,一只小狗走过去,她要叫出声来:“狗!毛茸茸的狗!”仿佛在对那狗说话,而狗只是耷拉着眼径直过去了。路过烟纸店门口,那里兼营着药酒,招牌上印着“参须药酒”几个字,一个蓝圆圈里一个字,一团团仿佛是凭空粘在空澈的天底的,那种蓝色清冷得发抖又是温暖自怜的,她读起来:“‘须’字我知道,那是‘酒’字,什么须什么酒?”纵是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跻着鞋,神态恹恹地在路边打电话,她也会注视片刻,然后回视蓝核的神态,她以为只有在秋凉天气里这懒散才是被允许的。
蓝庆来随口问她:“杏儿,你说说到现在学到些什么,懂了多少。”
蓝杏笑笑地一一回答。
蓝庆来又问:“那我问你,叫你现在就去杂耍场子显显身手,你敢么?”“这有什么,”蓝杏笑道,“我单是害怕自己打的还不好,给您丢脸了!”蓝庆来沉吟道:“这样多心!我告诉你,等你们给金家小姐显了身手,日后到场子里卖艺可算是有靠山了,谁都会给你们捧一捧场的!”蓝杏沉默了片刻,道:“那金家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天下的小姐是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同。”
“比起我来,当然是不同了。”蓝杏微微丧气,“我是小丑,在台上给人消遣的,她是真正的小姐,拿我当消遣的看客——”
“她是看客,你是主角儿,”蓝庆来截下她的话道,“她的喜怒哀乐只能跟着你走!你练得好,她也高兴!”蓝杏听罢不再说话,只管低着头走。走到一个烧红薯的小摊上,他们停下来等蓝七奶奶三人。身边那卖红薯的小贩拥着一只洋铁皮桶做的炉子,里面低低发出一丝火光,灰扑扑地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渐渐温暖起来。
学艺的间隙,蓝庆来还教两个人识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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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带星光的夜晚,蓝七奶奶叫来一帮破落朋友在阁楼上起了牌局。她与她丈夫是两种极端,蓝庆来用“惨淡经营、养家糊口”这样几近凄惨的字眼形容自己,蓝七奶奶却一个劲儿装阔——虽然人家都知道她家是那样的——装给自己看,更有种自惜的相信在里面,她一向是如此宠爱自己的。阁楼上被占了,茉儿又在前堂忙着和面做包子,简直找不到一处可以就着灯写字的地方,蓝庆来只得叫蓝杏去楼上搬几个板凳到院子里来。
蓝杏最害怕面对蓝七奶奶,如果蓝庆来不在场,两人相遇,蓝杏不是被无端打几下就是被丢白眼,这时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蓝七奶奶约的牌友,净是些过气的交际花、女骗子,另有一些老鸨之类的女人,她端端正正坐在这些女人中间,最能显出她是“从了良”的良家妇女,心照不宣的,丛生一种优越感。也往往是这个时候,她要专门穿那件红缎子碎金花的旗袍,好似整个人丰白的裹在大红缎面的被子里,上上下下“居家”的况味,而且她新近学会一种笑声,是与她这些姐妹完全不同的端凝矜持的笑,大约类似于旧式妇女被怀中花猫挠痒了发出的笑声,略带一种微妙的哀愁。
这些女人诚然算不上有闲有钱的太太,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娱乐。通常就是这样聚在一起玩麻将,最好的时候可以边吃蟹壳黄,边聊着西街绸庄的布料,舞台的名角,某某太太的私奔。玩了一圈圈,天都黑了下去,出现了万家灯火的一种壮丽。
“我看你们茉儿是越长越水灵了,颇有我当年风韵。”一个交际花抹着牌,笑嘻嘻道。
蓝七奶奶明知她是睁眼说瞎话,却也应道:“长得好不能当饭吃,二十二岁的人都是个老姑娘了。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还能头头是道说出来,一要有钱,二要中看,最重要的是会疼人。寻常男人,她连看都不看!”说着,哗啦哗啦流水一样的洗牌声中大家一片笑叹怨尤,另一个道:“我就知道,茉儿是这样精明的丫头,保准不会看错人。”
“可不是像你说的,我们庆来买回两个孩子学艺,没几天茉儿就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张口闭口就是‘大姐’,一个劲讨好!”说着女儿,蓝七奶奶却自觉大家在捧她——众星捧着的这支月虽然青春不在、老态毕露,那颗心还由明艳非凡、如沐春风。
大家说笑着,蓝杏探进头来弱弱地唤了一声:“妈……”
蓝七奶奶耷拉着眼,别的女人也不敷衍她,蓝杏的身子只得僵在那里。
“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了半晌,蓝七奶奶忽而发问,说话声像撞在墙上似的,硬邦邦弹到蓝杏耳朵里。蓝杏道:“爹要叫我和蓝核写字,他叫我搬凳子下去。”“卖艺的丫头还学写字,说出去人笑话!”蓝七奶奶还没发话,就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开了口。蓝杏的心给小小的针细细刺了一下。“易姐姐,你说话太没谱儿,”那个交际花笑了,“谁说人家就不用学文化,你手下那几个丫头操着皮肉生涯,照样得学学女红什么的——现在人爱怀旧,连妓女都要带旧式妇女影子的才会红!”
“啧啧,”那老鸨咂着嘴,“照这么说,我还真得后悔没教她们琴棋书画,否则我手里没准能蹦出几个柳如眉、董小宛之流!”说得大家又一阵哄笑,强光灯下的屋子乱糟糟的,蓝杏倚在门边,面庞与衫衣被无情的光与影燃亮,微觉背上一阵子凉嗖嗖。她们的话语虽是近在面前说的,却尤疑是从远的空巷里传来的,且是在午夜,黄包车上铃铛摇曳,水面的载沉载浮,叮铃着却传不进耳朵,只觉得恍惚。蓝杏呆了一会,看到窗子角一个月亮,很小很小,被水泡胀的米粒,与她不是狭路相逢,迎面撞见,倒是远远看着她的好戏,泛着静静的冷光。蓝七奶奶看她实在无味,终于开口打发道:“搬着凳子赶紧滚,我还盼着这家里出个做书法的呢!”蓝杏木木地搬着凳子出去,被夜风一灌,通身的凛冽,不由疑心方才是做了个梦。
院子里只有蓝核在那等着,他皱着眉道:“这会子才下来。磨蹭!爹有事,被几个艺人叫去了。他叫我们照着字帖练。”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微小的龃龉也不肯让步,一味的淡漠,那样子像是只想对蓝杏表明他不愿同她多讲一句话,然而要把这件事表达清楚,又费了他许多口舌。蓝杏心灰意冷,懒绵绵地答应了,漫不经心放好板凳,也不多话,跪在地上练起字来,垂着头,耳后别着的头发就滑到了脸颊上,轻轻戳着她的脸。蓝核倒有些疑惑。这一刻,白日的天光全被星子冰冷地燃烧掉,小院夜色朦胧,他的额与她的唇全被涂了冰蓝色,她稀疏的睫毛伏在清瘦的颊上,虚弱的样子,映在他眼睛里,成了一种“应怜”的温柔。
——他突然觉得,这是难得的星下独对,是陌路的一对少年被生硬地扯在了一起,路上也没有遇见旁的人,只有孤独地相互依附着走,纵然这样,依旧……陌上花开,歌吹缓缓,他们并归了。
“你……”蓝核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净是柔意,“上楼去的时候被数落了?”
她不理会,面上显出一种悲哀,手中的笔仍不停。隐隐的人语声和寒夜里谁家犬吠声还在她耳朵里起起伏伏,嗡嗡的气味,却不很分明,分明的是一种紧张的痛苦。这时候,楼上落下点电灯光,迷蒙蒙的蓝,像纸烟蓬蓬的烟气,楼上的女人在抽烟。
“写什么呢?跟你说话呢!妈又开始乱骂人了是么?她说什么了?”蓝核粗暴的扯过她的纸问她。他简直掌控不好自己的情绪,生硬地很,如同在苛责她似的。
“你瞧,我在画柳树,我写字写得乏了。”蓝杏低低笑了,“院墙外那柳树的叶子被星星染成银色,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银叶子,可惜我没有银色的笔。”
蓝核低头细看,蓝杏根本没什么绘画天赋,那柳树的叶片被画成了一组一组的“人”字形,细细密密排在一起,反而如同一块织在纸上的粗呢料子……倒也能觉察出一股温暖,粗糙且带绒意的。
第三回春月夜有花解语满岁宴无好命人
功还是照常练,因为金家小姐的堂会,蓝核蓝杏两人简直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苦倒是不甚苦的,两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彼此,居然能琢磨出一点小小乐趣,而彼此缠斗顽抗的冷战,更有一种艰苦卓厉的小情味在里头,身段显出不合时宜的俏皮,皮肤的纹路爬满春夏的烟尘。蓝杏的白眼仁蓄满着淡青的天与风,别有一种透剔,却依旧装出不关情的漠然,好叫蓝核觉得失落——她不知不觉想要控制他的情绪了;而蓝核,始终阴沉沉微笑着,太倔强的模样,偶一转身,单薄的侧影显出来,鼻头和下颌都是瘦挺的,上面隐隐跳动着一些营营扰扰的感情。
茉儿有一天买了一网兜石榴回来,分了蓝核一个。蓝核练功练累了,径自坐到院里树影下吃石榴,一双眼瞟着蓝杏。蓝杏同样的口干舌燥,看到那一只莹润的石榴,嘴里不由发酸,可还要固执地练下去。这种情形,他光看着她,才更能显出她那一点可怜的刻苦骄傲,她必须说服自己去感动。
她要做一个五步拳里的提膝穿掌,重心一转身体就已经立起左旋,右脚内扣想要支撑,却力气不弥,屈着膝重重坐到地上。她脑中忽然拉长一片莹白天光,寂静无声的,只等着蓝核的讪笑。然而蓝核猛地跳起来,跑向她,不由分说,两手扶紧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他怎么这样有力气?超越了少年的力量。蓝杏想。然而他的手又是汗湿湿的,冰凉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衫。她不大乐意地扬手隔开他的手,低声怨道:“瞧你那手掌心汗湿湿的,真讨厌!”蓝核低着头“嘿嘿”笑:“我的手心生汗,自己都觉得水淋淋的……”说着,手已经离开她的衣衫,那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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