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后,旧幕重演,那个叫玛丽的小丫环又颠颠跑过来,私下里递给蓝庆来一包钱,她面颊泛着一种被腌制过的不透明的酒红色,似乎想要表现出些俏皮的姿态,眉眼是冰冷的,映在鲜活的脸上,像瓷器上淡青的花纹,浅薄不安定而又狡猾的小鬼脸。末了她眨着眼问上一句:“你们蓝家两兄妹打拳打得真好,我们看得都入迷了——是兄妹吧?”蓝庆来说是。玛丽满意地回去打小报告了。蓝杏却有点不满爹这样的坦白。
出了金府,蓝庆来说不麻烦金家车夫了,他们自己走回去,他觉得心里的愉快简直盛不下,得用一步一步的散步把它消磨掉。走在马路上,路过卖茶悠,简直身轻如燕。蓝杏和蓝核走在后面,蓝核本来把手抄在兜里,走了一截又拿出来,这时蓝杏忽然把自己的手伸到蓝核兜里,蓝核红着脸局促地问:“这么热的天,你还觉得冷?”“我洗手!”蓝杏煞有介事道。蓝核一愣,蓝杏轻笑道:“你的手不是很能出汗么,刚才在兜里插了这么久,肯定汗都流了一兜了,可以洗手了。”说着使劲把蓝核的衣服往下坠,蓝核急道:“你洗就洗,别坠我的衣服!”
蓝杏瞪他一眼,道:“偏要把你的衣服坠烂了,以后不能让别人洗手了!”说罢也不理他,径自上前,挽住蓝庆来的手臂,开步走了。
茉儿临出嫁只一天了。早上家财来过,送来照相馆里拍的结婚照,蹩脚的照相馆,蹩脚的相片,一对男女麻木地站在假花丛中,在黑白布景前看不出深度,像是两个银色锡箔纸片儿贴到了布景上,涂上了飘忽的日光的颜色,却也是阴寒的,而那他们笑得如此没有劲道,简直如同无风的岸滩上,热浪击起一线雪浪般的笑纹,犹疑不定,还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笑意已经渗退到细沙里了,满脸写着屈就对方的喜气洋洋,居然也和照片里阴森幽寂的空气相协调,叫人费解。
茉儿说起照相馆里人的愚蠢,道是从前出去玩,因为一个朋友有台相机,就照了几张相,后来请人去洗,说是按人头洗相片,有一张是和一个木偶人照的,照相馆居然帮这木偶人也洗了一份,有一张是骑着马照的,更帮马也洗了一张,搞得大家哭笑不得。蓝杏听着,呵呵道:“真的吗?居然有这种事。”过了一会,看着照片,她又不由笑道:“茉姐挺上相。”茉儿瞅她一眼,扶着肚子道:“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平时就不好看似的。家财说要给你们一人一套新衣服,要不要?”蓝杏微笑着不说话,后来又问:“你们要搬出去住吗?”茉儿反问:“你要看着我和家财这对夫妻在你面前卿卿我我?”蓝杏吐一吐舌头,道:“你们找到住处了么?”“这个不用你操心。”茉儿道,她对着镜子擦粉,一层香粉蒙蒙地扑到镜面上,她用拇指拭了一圈,在镜中拭出一个光洁的自己,“家财有地方住,我们搬过去,家具也不用买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是楼上楼下的,宽敞,”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有闲钱了再请个老妈子。”蓝杏听着微笑道:“那很好。”“你先别得意,我走了我这间屋子还不能给你住,我跟妈商量好了,晚上你可以睡,白天租给我妈和我的朋友做生意。”
蓝杏低头“哦”,脚趾头在鞋里面乱动,胀鼓鼓的,一窝连体的小蛇似的,她低头看。又听茉儿问:“那天金小姐过生日——又过生日,你们吃了些什么?”蓝杏一一报给她听,她听一个菜名就说一句“这东西难吃得很,他们竟也吃”或者“我吃过,在会仙楼,还不错”,听完不免自我陶醉地笑道:“我多吃过了,他们有钱人也不见得怎样会吃呢,外国人都说咱们中国人讲究吃,光那满汉全席也得叫他们看得眼花呢,不过这点啊,真在金家身上看不出来——可笑这金小姐,成天显摆什么,一年要祝多少次寿呀?”
蓝杏忽然冷笑道:“恐怕她还要给她的小猫小狗小丫环祝寿!不嫌折腾我们折腾得累,真是沈亭之说的,一个流氓的女儿,倒也那么大的小姐架子。”茉儿道:“我听出来了,你是嫉妒人家有钱,嫌我们家穷呢——所以你这种人根本不能发财,否则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蓝杏分辩道:“哪有的事?”
“还有,最近你怎么老提那个沈亭之?”茉儿的眼峰徐徐扫过来,“看不出你是这样三心二意的人嘛。”
“没有,”还是无力的辩解,蓝杏颊上的红晕滚滚,“只是经常在杂耍场子碰面,彼此约略熟一点。”茉儿听罢,忽然把手里那盒脂粉“砰”的一砸,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个小娼妇的模子,人家早上都给你送胭脂膏子来了,还嘴硬!”蓝杏一看那盒脂粉,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道:“这人怎么这样没脸没皮,我、我非找他说清楚。”茉儿神色一转,又悠悠笑道:“别瞎忙了,我反正都替你收下了,你不用我用,反正他只以为是你用的。”蓝杏心下一横,硬气道:“我不管,你拿来,我还给他。”“那我就告诉蓝核你跟着姓沈的有一腿。”茉儿有恃无恐道。“你胡说!”蓝杏气得半晌讲不出话来。茉儿哼了一声:“你们都这样礼尚往来了,还没关系?如果不是你给沈亭之留下什么念想,他会寻上门来?你们没一点猫腻才怪。”“沈亭之本来就是个油舌头——”蓝杏带着哭腔回道。“终于说出来了!他若不油腔滑调,你会上钩?你不知道他是一个——”茉儿忽然刹住了,笑嘻嘻的。“是什么?”蓝杏扭着头,心情复杂地看了茉儿一眼。“哟,这会又关心起来了!你想知道,就跟他‘好’呗,保准你会吃惊。”想看书来
第七回艺人魂归离恨天优伶名扬霭若春
第七回艺人魂归离恨天优伶名扬霭若春
蓝庆来从前的那个女徒弟桃叶儿有一天忽然遣了个贴身老妈子来说自己不行了,要爹去看看。蓝庆来急得披起衣服就出门,蓝核虽说和桃叶儿只有过一面之缘,但终究是同门师姐弟,心下也颇为着急,只是蓝杏,神色冷静道,我不去。蓝核皱眉,道:“你怎么这样不讲情面,我们虽不熟识,好歹也出自同门!”蓝杏沉着眉,也不看他,只道:“我可不想看到我死时的样子。”蓝核一怔,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两人这一沉默,只听见蓝庆来在小巷子里叫三轮车的声音,间或有萧萧的狗叫,逼仄曲折的青砖小巷背负着苍天,沉沉的,尘世里好多喧杂都埋没在了里头,覆着太阳淡淡的影子,两人陡然便觉如许寂寞。
“傻孩子,”蓝核伸出一只手,扶着蓝杏的脸颊,拇指来回摩挲,“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吗?”“至少我们卖艺的丫头都是一个命,”蓝杏苦笑着,撤回了头,“你快去,爹叫好车了!”说着用力推了蓝核一下,很快地转身进去了。
他们走后,她还是很镇静的样子,把茉儿房间的灰尘打扫出来。煤油昨晚灯忘了熄,一点如豆的火光颤巍巍燃到天明,大肚子的玻璃罩还残留一点余热,或许在冬日里可以渥手。蚊帐还是积着灰尘,阳光如暴雨一样从窗格子扫进来,细密灼烫的金粒子使蚊帐像画片里宫廷的幔帐,沉重泻地,遮掩着茉儿留下的肉感与欲望,一团一团的,油渍一般污在帐面上。
尘灰一被抖起,无人的阁楼顿时显得不安稳起来,整个的在喧嚣细尘中动荡,蓝杏脑袋一阵昏沉,眼里酸胀,再也忍不住,“嗵”得跪在地上哭起来。哭着,看到茉儿遗留在柜角的一只肉色软缎子鞋,鞋跟踩踏了,恍惚中一个女人趿着它走过来,脚步迟疑,小腿肚瘦得没有肉,是沼塘里枯瘪的一支荷,自然不是“含风浑讶雪生香”的那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迟迟陷入淤泥中的那种——是她自己,嫁给了老头做妾,如同桃叶儿,被打被欺压,最终沉到荒老死亡里——还有蓝核,他自己也逃不出卖给人家做男仆的命罢,要真是硬气了,上街去拉车去,可是哪里来的钱买车。要说他们彼此,大字识不了一箩筐,除了当街耍把式再没有别的谋生之路,爹又不可能养两人一辈子。日后吃不到饭,人就是靠不住的……她自以为是要脸面的人,年纪小些在街头卖艺还是可以的,可想想日后,一个早到婚嫁年龄的女子还在街上耍弄拳脚,真该给人笑!她不愿嫁,也不愿蓝核走,亦不愿卖艺。她无法可想,还是先睡觉,她睡了。她抱定这样的态度,大事来临,能挡则挡,不能则躲。
那桃叶儿是得了月子病,家里人对她又不好,她自己想不通,人就被磨折得奄奄一息。蓝庆来坐在她床边,拨拨她脸上的发丝,只是低声道:“你不要想不开,心里憋着事不就憋出病来了,你看看你……”又问到她的女儿,桃叶儿只说是给一个老妈子带着,只怕带得也不怎么用心。蓝庆来来的时候买了些橘子,这时叫蓝核剥了皮,一丫一丫喂给桃叶儿吃,桃叶儿把头扭到一边,道:“酸得很,我不吃。”蓝庆来道:“那么叫你的老妈子给你调藕粉。”桃叶儿不说话,脸沉在硬白的枕头里,贴着枕头的那只耳朵听见微微的心跳,扑腾着,是沙地上垂死翻动的鱼,她不知道除了说吃喝睡还能和爹说些什么,这种话说了仿佛没说,是大段的空白,煮涨的白开水一般浇着皮肤,皮肤也烫聋了,麻木不仁。她有时微微转过脸,蓝庆来赶紧报告家里的情况,杂耍场子的情况,她不耐烦地打断:“别说了,听着烦……这里我再呆不下去,你当初何苦送我来……以后别把那些师妹送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自知日子不久,说话忽然没了惯有的顾忌与瑟缩,坦诚地,最后的。
蓝庆来听着一愣,面上发着烧,眼里一片混沌。后来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几天以后,桃叶儿死了,没入她丈夫家的祖坟,因为她只不过是个卖艺的。
(bp;霭若春茶楼是城里极有名的茶楼,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班子在这里唱过戏,保准成名、倍受吹捧。德祥班子这回被霭若春聘去唱戏,身价倍增,再非当日的人穷志短,请了从前场子里的旧友来听戏,捧场是其次,因为茶楼里的票友多了去,炫耀倒是真的。蓝庆来这晚上一家子出动,还没进茶楼,就听得里面金鼓齐鸣,本是水管里流出的一股股清水,后来夹着沙土汇成洪流,简直如泥沙俱下,劈头盖脸就下来了,蓝庆来听得震心,也不知在唱哪一出。道两旁稀疏的灯隐在树后面,宝蓝色天空浮着凄迷的小黄云,这愈发显得他们几人单薄无援,只有任凭这声音欺压耳朵了。蓝七奶奶大声嚷:“哪个混蛋班子在唱,简直糟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虽说德祥班子还没登台,这晚的茶楼戏台已经开场半天了,其实是蓝七奶奶拿捏着时间,她偏要姗姗来迟,这才显出他们一家子懂戏,是内行,因为大轴戏总不会开场就是的。
进去后递了帖子入座,刚刚那个班子的演员才谢了幕,座上的票友还在一个劲要演员再三谢幕。“什么玩意儿!”蓝七奶奶心里直骂,她别的不懂,戏的好坏还是听得出来的,座上这些人,多半是被唱戏的请吃了饭,吃人嘴短,胡乱叫好呢。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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