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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就此相信了。”蓝杏的口气,出乎意料的不恭维,“我想要过的生活……”
蓝核截断她,勉强还带些笑影:“你这个人,我知道,想得太多太好……”
“所以你拿我当小孩,我说什么也不在心。”蓝杏笑着问他,觉得他的脸是异常的乏味。
“不扎扎实实做什么事,成天想东想西,难道不是小孩子?”
“你自然不会像我这样无聊的想东想西。因为你最多是给人家当男仆,而不会被卖做人妾!”蓝杏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手里机械地把玩着口袋里两块银元,摩擦之间有一种清脆的咯吱声,在那夏天的庭院里,隔着满院子夜雨四溢一般的初晨阳光,如同乡间纺车推摇之间的唧唧之声,光阴徘徊,四平八稳的世界——她却是这四平八稳的世界里一个###。
蓝核噎住,一是说不出话。蓝杏也没再说什么,蹬蹬上楼去了。她和蓝核一般身世,共处到如今,不过现在看来,彼此的情怀,都已经难解了——人世间的情感通常就是这样不安稳的,或许那些带点脏与利益,裹挟着金钱与鄙俗的爱,会更长久一些。
茉儿自三朝回门后,就没回过娘家,蓝七奶奶有几次捎口信说要去看看她,她极力劝阻,生怕母亲来看破她的窘相。她从前只想着邵家财虽不富裕,至少可以糊口,没料到他一屁股债,交易所也很少去,成天窝在家里躲债。他家的人从老家来过一次,大约是窥伺他成婚的真假,茉儿嫌人家是小地方来的,言语多不客气,他家人也待不住,留下不少的钱和两只鸡,匆匆回去了。茉儿凄冷地倚在阁楼梯口上看人家下楼,两只鸡在笼子里窸蔌乱动,在死寂里是一种让人胆怯的声响,青天白日,粉墙黑瓦,空气里竟像没有人一般,生命的碎末化成灰尘,只残留在家禽丰丽的羽毛里。暮色苍茫的屋里,她立在楼梯口,对面芽黄色漆的衣柜斜斜印着她的影子,家财躺在床上,小洋枕上一缕淡淡的汗酸飘进鼻孔,两人静对,没有一点理解与感情,也过了享受彼此年轻欢愉的年纪,因为要结婚,所以必须结婚,彼此都是没得选择的。
她日日起得很迟,有一天将近中午,还懒洋洋躺在床上,透过塑料油布看天。远远听见楼下卖豆浆的声音,就嘱咐邵家财道:“你帮我下去买一碗豆浆,家财。”邵家财不想下去,手里不知忙什么,只装听不见,茉儿闷闷地又问了一遍,邵家财还是不理,茉儿本是怀着孕的人,肝火旺,见状炸了,道:“你不看看我是什么人,我都快生孩子了。你装聋是怎么回事?真是六月间喝冰水——寒心!”邵家财终于开口道:“一会就吃饭了,别喝了,空着肚子喝豆浆让肚子不舒服。”茉儿气得喝道:“你不管我,好,那你滚!”邵家财也不申辩,翻身下楼了,急得茉儿叫:“你回来,你去哪?”也起身下楼,寻到巷子里,看他若无其事地蹲那在吃烤白薯,自己心里一酸,撑不住想哭。
另一天听说西街有一家绸缎庄里甩卖积压的绸缎,她从枕头套里摸出点钱,急急忙忙赶着去。她有一般女人的通性,明知私房钱应该是个长久妥贴的存在,一遇到现实里的诱惑,长久也成短暂,妥帖更是花费了。钱和感情一样,都是会掉价的,实实在在的货物不一样,她们很懂得。要知道蓝家母女是如此相似,没有什么小便宜不占的,自然在绸庄里相遇了。
蓝七奶奶携着蓝杏翻看绸缎,茉儿一眼看见她们,进退不是,犹豫许久才弱弱地喊了一声:“妈。”蓝七奶奶惊笑道:“唉呀,茉儿!”又敏锐地往她身后看看,没看到邵家财,更别提仆欧老妈子了。她迟疑地笑:“怎么一个人来?姑爷呢?”在凉滑的绸缎与剪刀的空气里,她自觉语调一直沉下去,森凉的。
茉儿垂着眼笑:“那个狠心短命的,说是要大把大把挣钱给我,成天只顾着往交易所跑,仿佛那儿才是他的家!”蓝七奶奶笑道:“哎哟,家财也真是的,一点不分轻重缓急。”茉儿道听罢又道:“我早说过他是个实心人儿,请了老妈子来照顾我,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今天趁那老妈子去买菜,我才溜出来玩呢!”蓝七奶奶笑怨道,你就是个不老实的,也不想想肚里的孩子!她一笑,全身丰腴的肉都起了波折,水纹似的荡漾。茉儿不说什么,信手拣着绸缎,心里渐渐浮起些仓惶悲哀,玉色软缎上印着细细的淡紫罗兰,便如千古的流水,涓涓在手指间流淌,紫罗兰印是古代的荷花灯,浮水漂灯,一盏盏盈盈的淡紫色流过去,流过去,犹如可眷恋的东西,却一点都抓不住。
蓝杏看着茉儿,如同看一个早衰的女骗子,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短袖石榴红单衫,腋下松弛的赘肉临风微颤,很明显的有了老态,年轻一点的人有了老态,势必比老年人显老更为颓丧,早生华发、未老先衰那是从前的说法,现在,就只觉得本来郁郁葱葱的生命,忽而化作苍茫的背景,大片大片的给少年人做了陪衬。
第九回拟把此生付他姓从此萧朗是路人
第九回拟把此生付他姓从此萧朗是路人
沈亭之这一晌,十分积极地在蓝家走动,一点不避嫌。
蓝七奶奶有一天要洗澡,叫蓝杏烧水,在阁楼上叫了好几声,楼下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是蓝核:“沈亭之邀她出去玩了。”蓝七奶奶夷然地笑了一声,倚在栏杆上道:“哎哟,蓝核,你怎么不跟着去?”她在上头居高临下地看,蓝核闷着头练功,自己跟自己苦斗,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蓝七奶奶不忍心再激他,回到屋里,一眼看到沈亭之送来的两条狮子糕,用玫瑰红的纸封着,沉甸甸的。
蓝核在院子里一直没停,要拿身体上的疲累来蒙蔽心理的哀痛,汗顺着发鬓流到嘴角,晶晶的汗迹,整个脸在荒荒白日下模糊了,陡然间便如残照里的汉家陵阙,巍峨的是眼角眉梢,尤有少年况味,模糊的是感情,随水成尘,犹如磨平了的石纹。又木木的练到了中午,他返身到前堂的水缸舀水喝,穿过门框上挂着的一串风干的腊肉,屋子里便暗了下去,阴阴的熏鱼的咸湿味。他拿了葫芦瓢要舀水,手却扶着水缸,看沉沉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勾住自己脖颈,一起坠入了水底,歇在缸底的苔鲜上,纵然水最后倒干了,用手一摸,还是印得出湿淋淋的沮丧。
一瓢下去,水珠溅了几滴,皮肤上点点的寒意。
沈亭之雇了两顶竹轿,晃晃荡荡载着蓝杏上了山。这种轿子跟重庆山城的“滑竿”很像,没有轿顶篷,人就是坐在凌空的椅子上,视野陡然变得很开阔,有点羽化登仙的意味。蓝杏心里五味杂陈,惦记着蓝核。沈亭之来找她,她又搁不下脸去问蓝核的意思,糊糊涂涂跟着沈亭之出来了,开始时也不知说什么,沈亭之在竹轿说什么,她也只是笑笑。沈亭之的竹轿跟上来,与她比肩,也是必须无话找话,她才道:“最好是你说,我不说,我这个人嘴拙,往往开口就把人得罪了。”沈亭之含笑道:“就这样把你哥哥得罪了?”蓝杏沉着脸不说话,沈亭之忙道:“当然你不说话最好,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是动惯的女子,一向是神清气爽的,可静下来不说话时气味就不同了,只让人觉得吉祥文定。”
蓝杏瞥他一眼,道:“我可不是灶王爷招财猫,还吉祥呢。”沈亭之只微笑着不语。他们正经过一片竹林,沈亭之无故发笑道:“这是佛肚竹,你看它的竹节。”又笑道:“这是紫竹。”蓝杏有点不乐意,疑心他又在笑自己,便道:“我岂不知道这些竹子,你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心里很欢喜,盛不下了,得倒出来一些。”沈亭之道。蓝杏啐他一口:“没正经话。”太阳照进竹林里,筛成了疏疏的余晖,森细地落在沈亭之眼珠上,若明若暗。
路在岭半,溪回山转,居高临下,沈亭之叫停了轿夫,要在这里下轿付钱,蓝杏淡淡道:“我自己付我的轿钱。”她在这时候想起要矜持些,拿几个银角子撑着自尊心。沈亭之也不客气,付了自己的钱,远远站在一边等,蓝杏转过身去,背着人,从贴身小衫袋里取出钱,一个一个放在轿夫手心里。下轿刚走出去几步,却见沈亭之跑到那轿夫跟前说了什么旋即才跟上了蓝杏。蓝杏问:“你刚才跟那轿夫说什么?”沈亭之摊开手掌,蓝杏认出是她刚才付的那几枚钱,沈亭之笑:“认出来了么?我跟那轿夫用新钱换的。”蓝杏愣住,瞅了他一眼道:“你是做什么呢,钱还不都是一样的。”
沈亭之摇头叹气,道:“你的就不一样。人家都说钱这东西脏,可我握着你装过的钱,不仅不脏,还有一种细细的体香,只有你有。”蓝杏别过脸去,低低笑道:“又开始胡说!以后我再不带钱了。”“那我只有感激,”沈亭之笑道,“你终于给了我表现的机会。”“呸,不耐烦用你的钱!我虽是个卖艺的,也不至于穷得手头没几个零用钱。”蓝杏扭头道。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恨不得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沈亭之道。
“我哪用装什么小姐,我本来就是个不值一个钱的。”蓝杏赌气道。
“不值一个钱还有个说法,叫无价之宝。”沈亭之微笑着沉吟。蓝杏听了却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得好听,你是看准了我是个一文不值的才围着我转,反正骗了我也不用补偿。我若真的是无价之宝,你补偿得起么?”“唉呀,”沈亭之抱着头叫起来,“我若骗你,非得把自己卖了来补偿,卖一次不购卖两次!”“谁要买你!”蓝杏撑不住笑了。“别人我不知道,我知道总有一个人要我。”沈亭之静下来,默默看着蓝杏。
蓝杏避开他的眼睛,自己往前低着头走,心底浅浅浮着层稀薄的喜悦,更深的地方,蓝核的脸却悲哀的析出来。“我多希望没你这个人出现。”她喃喃道。站在山转临风处,湖边是一带古代褚红色的城墙,她的头发被吹乱,丝丝缕缕拂在脸上,犹如飘飘的胡子,有种恐怖的美丽。“我跟你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你送的那盒胭脂,我没碰过,你唱的戏,我不关心也不懂,你这个人,有时我真想忘记掉——”说着,她有些害怕,“你几乎毁了我。”沈亭之上前来,皱着眉,不胜怜惜握着她的手道:“我是——宁愿毁了自己,也不能毁了你。”他那口气,蓝杏有些疑惑,仿佛是很潇洒的口吻,带一点溜滑与随便。
“我看我自己,实在是个狠心短命的,”蓝杏抽开手,苦笑着说道,“不知别人会怎样看,就那样轻易地把我哥晾在那儿了。”侧着脸,她眼皮的深痕和嘴唇上的两道细棱就很坚硬的显在沈亭之眼里。沈亭之淡淡冷笑了一下,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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