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诊还是要出的嘛。你们妇产科的诊大多是晚上,不出怎么行?
这我就不明白了。出诊不是,不出诊也不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还让不让我工作?
……
常泰听到这里,心中不安。人家是谈工作,我无端怀疑人家,还像贼似的在窗外偷听,真是无耻!我常泰怎么成了这样?正想悄悄离开,确切地说,他的脚已经抬起,身形已经晃动,却又被常吉的声音拖住了。红红,你是真不懂呢,还是假装不懂?不管是真是假,以后都不许你和常泰去出诊。我这是对你好。
是吗?夏红红的声音突然异样道:我明白了。那么请问院长,以后出诊我是不是非得自己呢?不管山高路险还是夜黑风高……更不必管人身是否安全……
不!不!常吉急促地打断她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是说……
你是说由你来陪是吗?
……起码应该由我来决定吧……当然了,具体情况还要根据实际来定。最近,省护校分来了几个护士,县上打算给我们分来两名,到时我会分一个给你做助手。怎么样?
谢谢。
怎么谢?总得有个表示吧?红红,你听我说……
干什么?夏红红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很是惊恐地喊道:你要干什么?屋里一片杂乱的响动,像是凳子之类的东西翻倒了。
常泰大惊,立刻意识到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几乎没做任何犹豫,就喊着夏红红的名字,拍响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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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红红是在到落日沟村一星期后突然到阳坡庄去看常泰的。那天,她房东的大儿子权贵清早里说是要去阳坡庄走亲戚。她的心猛然一动,就想到了常泰。
一星期来,她给落日沟三个自然村里的三个接生员用半生不熟的方言讲了几天课,累得头昏眼花。这三个接生员中两个是过去的接生婆,一个是村干部动员来的小媳妇。三个人都目不识丁。你越是讲,她们就越是糊涂,睁大着茫然无神的眼睛呆头呆脑望着你,像是在听天书,半天下来,除了张着个嘴巴喘气,连个屁都不放。夏红红急得心急火燎。村干部惶惶地说:算了吧,不行就算了,不就是接生吗?会接不就行了?夏红红说:不行!若是行的话,还让我来干什么?那位已经上了岁数的村长说:不行啊,她们听不懂啊,全村没一个识字的女人,好多连山外都没去过,哪能听得懂科学。可接生的事她们都会,都接过。夏红红说:那不行的,你说的是旧法接生,我们现在是要学新法接生。村长说:什么新法旧法的,还不都是一样,像母鸡下蛋牛下犊子一样,该生的时候自己就生了。要她们去接生,也就是为了能有个照看的人,实际上呢,也没什么必要。我们这儿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生娃娃的时候叫人看见,那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叫没结过婚的大姑娘看见就更是了不得了,非受死罪不可。我看你年纪轻轻,像是大姑娘的样子,不在家里等着嫁人,怎么出来做这事?你父母也舍得?我说得不错吧?你是不是没结过婚?夏红红哭笑不得,见那两个接生婆目露猜忌,一脸阴晦不安的样子,心中更是来气,又不能明辩,便大声道:谁说我没结过婚?没结婚能干这个么?心里却委屈无比,难过得真想放声大哭。
(bp;这落日沟十年九灾,是一个早晚两头见不着太阳的地方。村子的四周都是高山,太阳老是像在山梁上游走,老是像要落下去的样子,久而久之便叫了落日沟。落日沟的三个自然村,红泥沟、黑狼沟和树根沟相距都不远,沟也都不是太深。只是沟壑相接,崖陡山高,村子又都是傍山而落,因此除了人和牲口通行的小路,牛车都不好过。沟里人世世代代过着一种几乎与外界隔绝的自生自灭的生活。他们的地几乎都开在相对平缓的西山上。这山土厚且肥,走势不正,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山的主体一直向马汗河的方向延伸,越往下越低,越往下山上的庄稼就种得越密,收成也就越好。而西山周围的山却都是石山。相传,西山上曾是密密麻麻的森林,后来一些躲避战乱的人不知怎么进了沟,他们砍倒大树,开出土地,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但好景不长,就被山外的人们发现了,于是整个西山成了开发对象,直到山顶都种上了庄稼。现在看来,传说总归是传说,所谓的世外桃源实际上是一个风灾、旱灾、雹灾、霜灾频繁的生存条件十分恶劣的地方。沟里人贫穷愚昧、鄙陋笨懦,又大多懒散,不思勤勉,自安自乐中生怕与外界相往来,得过且过,乐得苟延残喘。
夏红红在突击种牛痘的时候,曾来过这儿。当时,她看见有的人家破屋残院,房顶长着一尺多高的草,像是走进了原始人家留下的废墟。有的人家十来岁的已懂得害羞的女娃娃竟然不穿裤子,一见来人就往门背后藏;有的人家除了灶火前的盆盆罐罐,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炕上仅有两条破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这一切不仅是真实的,而且就那样活生生地呈现在她的面前。这和她理想中的境况相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她支边来的最后的热情,几乎在眨眼的瞬间就像是落在沙包上的雨点,被强大的干燥和饥渴吸吮得干干净净。她在剧烈的震惊中感到了无法遏止的憎厌和恶心,那逃离开来的欲望在胸膛内猛烈地膨胀着、燃烧着……可她没有退却,这使她目睹了常泰抢救一个产褥热病人失败的全部过程。这个病人只有16岁,看上去完全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她分娩已有一个多月了,高烧、昏迷,下体流着脓血,炕上到处都是呕吐过的痕迹。若不是常泰发现了走过去看,谁也不知道那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她的家人面对上门的医生什么都不说,也不让给他们的孙子们种牛痘。那次,常泰使尽浑身的解数,想要把病人从危急中抢救过来,可是病情太重,已经没有办法了,也没有必需的药品。大家都劝他放弃,病人的丈夫、公婆也都对常泰很不礼貌,认为常泰对将死的人动手动脚是冒犯了他们。可常泰仍是苦苦努力,直到病人断气。离开那家之后,面色沉重、阴郁的常泰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呼出来,长叹着向不远处的沟底走去。夏红红望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跟了过去。常泰在清亮的小溪边蹲下,拾块石头,把溪边晶莹玉洁的冰沿砸下,双手浸入冰凉的春水久久不动,直到发现身后的夏红红,才抓了把沙子,搓洗起冻红了的手来。
你没事吧?夏红红说。
没事。
那就走吧。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了,还有几户的牛痘没种呢。我看常吉院长都有意见了,说你感情用事,主次不分;还说万一误了种痘,将来发了病,就让你负责。
常泰撩了点冰水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拍,抬头望了望悬在西山顶上的太阳,像是对夏红红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本来她是可以不死的,要是在医院我保证她可以不死。西垣师父曾传给我两个专治产褥热的方子,一个用来内服,一个用来冲洗下身。只是这冲洗的药方要用鲜药捣烂了熬汁,几味药须到林中和山上去采。若是我们昨天来,即使在这儿,我也可以让她不死,只要用上师父的妙方,再注射盘尼西林,她是可以活下来的,16岁的女人生命力是最强的。
夏红红惊异地望着他,脑子里倏地一亮,鼻子发酸,眼窝里就盈满了泪水。当她从沟下面走上来,再次进入那些破破烂烂怪味刺鼻的土屋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急于为这些贫病交加亟待开化的人们做点儿什么的强烈冲动。那逃离开来的欲望无声无息间变成了一种强烈的自赎的行为。
夏红红跟着房东的大儿子权贵往阳坡庄走。天刚透亮,他们从那个上了岁数的黑幽幽沉甸甸的磨房前跨过沟底的溪流,越过一片正在抽穗的小麦和开花的蚕豆地,开始上山。山坡上黑茨成林,高大的松树和白桦树点缀其间,空气里弥漫着爽人的沙棘果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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