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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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这条路向同一方向继续走下去,一些始料不及的情况发生了。越是深入,越是贴近,离初衷越远,越是微妙地感到了什么地方在酝酿着分离和背叛。这应当是我心智成熟而激情萎顿的近些年。

        文化背景一片驳杂,思想无章可循,既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当突然间不再豪迈,不再壮烈,不再大人格,就成为一个没有着落的人,只想缩进哪个角落,停顿脚步,无思无想,做点别的什么,或什么也不做——渺渺不知所终……

        多少年间的思想和情感的经历都是我自己的,没有谁来强迫我,引导我,让我就范。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然地感觉着,切肤触及着;只有我知道,在真切与真切之间有多么的不同。

        以往尽可能的客观公允并非作假,这正好说明了我曾经尝试过的努力,我曾经拥有过的激情感动,赞美热爱,还有一些向往展望,建议设想。多么殷切。我们看待一个地区,一种文化现象,纯粹客观是做不到的,一厢情愿也没多大意义。以我的眼光和心态,假装了一回学者,想要抛弃一切偏见进行客观的考察和描述,但不时地露出马脚。

        我的过失在于感情的投入和参与。

        既不适合做学者,也不可能充当救星。其实我的全部心愿,不过是认为我们西藏高原的同类们应该享有参与世界的权利,享受人类文明发展至今的一切成果。

        而这一愿望正好也是当下人民政府提倡的,老百姓们所希望的。没有一丁点儿的独创性。毫无文采可言。也只有在这一基点上我们来欣赏西藏的传统文化,我才能感到心理平衡,不至于失掉了一个西藏作家的道义和良知。

        所以我同时欣赏这样的西藏:收看和收听由卫星转播而来的来自全球每一角落的声音和图像,并向世界发出西藏的信息;可以通达全球每一角落的直拨电话和图像传真;来自世界各国的奔驰三菱和丰田,各类家用电器;县城乡镇村庄的水利发电、太阳能电站所提供的照明和电视;喜欢听新民歌:昨天飞机飞过去了,今天飞机还没飞来……

        喜欢这样的采访:查古村、色新村甚至江村女巫都恳求说,请帮助我们解决电视机的接收装置……

        主张发展进步的观念局限了我的文思。我想做一个貌似客观的学者终于也没能做得成。学者做不成,也同时妨碍了我做诗人。同时对于手工制陶,我发掘到的是人类已经走过的新石器时代,一个遗存,活化石,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角落;我注意到的是一个文盲村庄,年轻的兄弟共妻,老死闺中的制陶女,一些感慨,一些无言……

        而伟大的聂鲁达,他表现了同样的题材,多么激情奔放——“南美洲从来就是陶器工人的天地。这是一个陶罐的大陆。这些会唱歌的罐子从来就是人民制作的。用胶泥和双手制作的。用陶士和双手制作的。用岩石和双手制作的。用银和双手制作的。

        “我总想让人在诗歌中看到这样的手。我总想创作出一种带着指纹的诗。一种带着漂白粘土的诗,水能盛在里面歌唱。一种面包的诗,大家能够充饥。只有人民的诗歌才能保留这手工的痕迹。

        “当诗人们关在研究室里的时候,人民在用胶泥、土地、河流和矿山来唱歌……”

        ——这便是我的诗行之不远、是我与伟大诗人之间遥不可测的距离之所在吧。

        什么时候,能恢复我最初的激情,或,重新调整好我自己,走向否定之否定?

        主年以来、也许五年以来,在我力不能及的这一领域,其实我就做了这样一件事。当初我向往着它,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满怀热切和迷惘。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苦役。但不久我就明白了,当做完这件事,我将耗尽心力,而这心力并非用于我想要的艺术事业。我还明白了,与天奋斗,其力不支;与地奋斗,其险无比;与人奋斗,其烦不堪。还有别的一系列的经验。例如毛片编完后,我的经验是:旷日持久,艰苦卓绝,事倍功半,功过待定。最后,在一九九三年九月下旬的那个晚上,当我终于完成了《西藏文化系列》十二集的制作、且又完成了在四川国际电视节期间的工作时,内心却静若止水。以我们起步时的艰难条件,我们已获得了未曾期许的收获——总算完成了,我这样想。是完成了,而远非成功了——总有一言难尽的感叹和遗憾。

        焦虑伴我走完全程,应该轻松一下了吧,哪怕只有三两天。去年这整个年份,我们奔走于西藏乡间,其时最令我担着心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人和车的安全问题。我不厌其烦地思忖着,要是野外拍摄结束时大家安然无恙,我该怎样高兴呢?该怎样来庆贺呢?其实不然。当年底拍摄的最后一天,那一群苦行的僧尼们五体投地地磕进大昭寺,在金光闪烁的释迦牟尼像前以迷醉的神态了结终生之愿时,我们也功德圆满了。拟想中的喜悦和轻松如期不至,最强烈的感觉只有肚子痛。是以弯腰捧腹之态做了最后一次采访的。

        当后期制作在成都漫长的春夏季进行的时候——其间反复做了修改,令人格外厌倦——我又想,何时能全部完成彻底解脱之时,将是我苦役的结束,我将获释,取得完全自由,是再生。但等待着我的,却是比上一回更加剧烈的腹痛,以至于卧床不起。

        中秋时节的成都已有少许寒意。深夜拥被独坐,脑海和心怀一派空虚。突然间,一个念头不期而至——你何时才能结束心灵的流浪?

        就在这个深夜,在经历了轰轰烈烈之后,在极度的倦怠和百无聊赖中,在不经意不设防时,这一念头引发了一系列强烈的情绪。久违的无以言喻的失落感,无可名状的孤寂感和无以复加的苦难感涨潮般匐然袭来,汪洋恣肆。至此我才明白,它们从未离我而去。它们与生俱来,坚如磐石地坐落在心灵幽秘处,伺机而现。

        它们就选定了此刻出现,为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缘由。引导我心沦陷深渊。那里是世界之底和世界边缘。那里荒寒死寂,无风,无月。在心灵的这一特定空间,时间丧失了意义,无论间隔多少年,它仍然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咀嚼到被洗劫、被放逐、被遗弃的滋味。心灵从未寻找到实在的归宿,它一直在浪迹天涯。

        在此刻,夜深人静之时,外部压力刚刚卸去,个体心灵便就显现出它自有的两半:意志的自我和灵魂的自我。

        那个意志的自我,她曾以成熟的人格充满自信,拥有过一己的全部光荣,独立,勤奋,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心理能量巨大,能够作用和影响;她自身也可以发光,并给月亮和星辰以光,身心健康,光明磊落。她关怀世界,尽其所能地在成就事业中成全他人。就她所处的环境和条件而言,她已竭尽全力,无懈可击。

        只是在最近的几年中,她才感到自豪与激情、诗意和文采的缺失。双足生根,羽翼退化,匾乏了足以滋育灵魂的营养,超负荷的是人际的斡旋和事务的躬耕。终于只剩下顽强,面孔和心灵一样坚硬无比,不会哭泣。

        这么久以来,生命的主体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存在,逃避与她的相会和对话,逃避到感情世界里:亲情,友情和爱情,那一世界以欢乐和痛苦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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