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许多事情的确一无所知,可感觉却好像已认识她千年万年。爱应该是一种感觉,而非那些具体的形而上的问题。宁愿沉吟着,没说什么,他知道吴非还会继续往下说去,他也想听听。
吴非眼眸里闪过几抹忧伤,“我与奶奶一起长大。有一次,得了重病,没钱治。奶奶就挨家挨门去磕头,又把她从娘家带来的戒指手镯都卖了,我这才活了下来。”
“你奶奶还在吗?”
“她过世好多年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
“阿宁,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何没提自己的爸爸与妈妈吧?在餐厅遇上你爸后,我能猜出你爸妈之间的情形,可就那,也让我羡慕,毕竟那也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你说是吗?”
宁愿点头,心口一痛,她是孤儿?难怪她眉宇间老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阿宁,你一定会奇怪我靠什么为生吧?写字是赚不来一套房子的。我爸后来从海外回来找到我,留了点钱给我后,也就过世了。我妈就不知道是上哪了。长这么大,说来你不信,我还真没见过爸妈,他们连张相片都没留下。”
你爸留下了不少钱嘛。宁愿有点奇怪,但没有问出口,他的好奇心一向就不大,直觉里,吴非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何况,爱是相信,而非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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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铁心昨晚从海南回来,是在曼儿那过的夜。女人的肉体永远是舒缓男人紧张情绪最好的药物,所谓的女性美,从来就是肉体的话语。女人是“性”的,是“性感的”,是肉体散发出来的光晕,这种美,不管是过去现在将来,也不管是在文艺作品还是现实生活里,都一直在扮演取悦男人,为男人的精神、意志服务的角色。宁铁心确实很满意曼儿的身体,她有一种非职业性的淫荡,这与水晶娱乐宫的小姐们不同,而长期较为固定的批发业务或许多少会给双方带来一种亲密感吧。中午起来,宁铁心虽不甚想出门,却奈何不了曼儿的纠缠,只好陪她去吃午饭,没想就面对面遇上宁愿,嘴里就似咽下一只绿头苍蝇,甭提有多难过。匆匆换过家餐厅扒拉完几筷子,送曼儿回去,就欲告辞。曼儿死拉着他的手不放,当真是执手泪眼,竟无语凝噎。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又要做婊子又要做戏子的就是这些被包养的姑娘啊。也着实不容易,宁铁心轻叹一口气,他毫不怀疑,等他出门,床底下随时可能蹦出另一只大马猴,望着曼儿千般不依万般不舍红艳艳的脸,他差点就要失声笑起来。人生如戏,所说所唱所扮所演无不是千百年轮回里早已发臭的陈词滥调。流云拂去,月光倒映,过去与现在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戏子啊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戏子啊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戏子啊戏子,落泪的戏子。是谁在编写人生这场戏,一生真真假假的谜题。宁铁心在曼儿的臀部用力拍了下,掏出一叠钱递去,曼儿接过,看了眼,满意地放在一旁,胳膊又缠在宁铁心脖上,嘟起唇。
宁铁心哈哈一笑,推开,出门,回家。
所谓家,其实只是一个躯壳。但尽管如此,宁铁心还是回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胸腔中滚,化作一种强大的渴望,还没走进家门,远远望见那堵黑墙,脸色便不断变幻,继而身子似得了疳疾微微战栗、发抖,但当脚一迈入门坎,眼皮向下搭拉,脸上原来的焦灼不安立刻被一种没有表情的面容所取代,人顿时生出几份威严。
楼下客厅那桌麻将仍然还在,随时都在,宁母正拿起张牌用力往桌上奋力一拍,“哈,最后一张二筒也摸上来了,单调,门前自摸,清一色筒子,翻三番。”宁铁心瞥了眼她,没作声,正欲上楼,另几个眼尖的女人已叫出声,“宁老板回来了?”宁母的视线这才从牌桌上转向宁铁心,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转回到那几个女人身上,〃来,继续。”
木质扶梯长长地向上,因年日已久,略显斑驳,并现出裂痕,尽管佣人擦洗得甚为干净,仍掩不住那股黯然之气。光线从落地玻璃外跳入,暗色的地毯上像被泼了杯红酒,刺目。风把窗外的一盆花吹得半红半白,纸扎得一般。四周寂静,没有鸟语,往玻璃窗外望去,那些青色的远山的轮廓被一幢幢迅速拔起的白色楼房撕得粉碎。宁铁心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走过去,这里有他太多的记忆,当年买下这套别墅时,他是多么地意气风发,嘿嘿,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宁铁心一阵冷笑,独自在房间里坐了会,沉默地任阳光拍在脸上,目光搜索着屋内的一切,他曾经在这里构思着他的宏图大业,打下了一片赫赫天地。那副多年前写的条幅仍悬挂在书桌上方--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身子飘忽,喉间发痒,心口欲呕难呕,手撑住墙,勾头。
人生大梦一场。何者可贵?
现代社会操纵一切,而不是个人意志。过去人们还可以小隐于野,今天若是谁想在山边搭一间草屋恐怕也为获得相应批文跑断双腿。大量的人群像贴了号码的蚂蚁被社会塞入一间间钢筋水泥房里。他们把房门关上,并从猫眼里打量着外面的世界,但实际上他们是处于透明状态。随便走进哪一间屋子,一样的电器,一样的装修,一样的男人与女人,一样的长吁短叹。他们按照社会的要求决定着自己的长宽高,减肥、跑步、学习、工作,所有这些都是社会以各种方式向他们发号司令要求他们必须做到的。这些命令通过电视、广播、报刊、杂志渗入到他们的每一根血管。所以不必怀疑这点,当传媒下达了吃屎喝尿有助于他们身体健康时,他们必然会对吃屎喝尿趋之如骛。
人并没有真正的自己,传统价值观念土崩瓦解。家不再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元,个人成为原子。家庭里面所包含的情感、责任、伦理成为可有可无的点心,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的眼前利益,所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夫妻大打出手。越陌生的,就越安全,而不是越危险,丛林法则因为人类而被重新改写。
宁铁心拭去额头泌出的细细汗珠,挺直身,拨通儿子宁愿的电话,“愿儿,晚上一起吃饭吧。聊聊。我现正在家里,你妈在打麻将。记得叫上你妹妹。一家人坐坐。我们都很久未在一块吃餐饭了。还有,中午在你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也忘了叫上。”
宁铁心的声音有点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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