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门的我住足不前,感到一派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忧伤。小虎嘴巴不停翕动,没听清他是在安慰还是在讥笑。一群鸟儿在不远的草垛上扎堆儿,乍惊乍喜,很像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听阿姨摆“狼外婆”。我忽然盯着小虎,像要和他打架一样:
“你说,老实说,这里曾经是不是幼儿园?”
小虎吓得倒退了两步,瞪起他那对豹子眼:“你凶哪样?我可是让你。我刚才就是在对你讲村长家以前是公社托儿所,我也在枣树下数过蚂蚁……”
不待他说完,我猛地将木棍向地上一扔,返身跑回院中枣树下,冲在台阶上卷旱烟抽的村长叫嚣:
“告诉你村长,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村长仿佛这样不讲理的事见得多了,稳如泰山,瞥我一眼,只管卷他的旱烟,卷成了拇指粗,然后慢吞吞栽进烟锅,击石取火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很耐心地打那有火星飞却总不出火苗儿的火机。我是敌强我强,如果对手不理睬我的挑战,我是一点儿辙都想不出。昨晚点蜡烛,顺手将火柴拽进了兜里,见他老不得烟抽,很替他着急,便拿出来为他点。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叭咂叭咂了几口,也不看我,从云吞雾涌中飘出一句:
“理由?”
“这是我老家。”
“你的老家?笑话!你姓啥?本村历来就没有一户人家姓梅。”说着,村长身子忽然颤抖,握烟杆的手青筋暴突,声音倏地嘶哑了,“姑娘,20多年来咱村只有死的没有出去的啊!你又何必……何必……”
“可是……可是……我没骗你村长。”我不知咋说,委屈得直想哭。他也没说安慰我两句,烟雾中像块岩石,怪没意思的。我又鼓起勇气执拗地说:“反正,反正这是我老家。我记得上幼儿园时,院里也有这样的一棵树,树上也有这样一个洞,相信这棵树认识我,你要不信,问它好了。”
“还记得啥?”村长一点不幽默,不怀好意地盯了默立一旁的小虎一眼,回头已墨起脸,“记得你家吗?记得你七姑八婶四姨婆吗?走吧,我没闲功夫和你瞎扯。”
说着,手一挥,在台阶上狠磕了磕烟斗,欲进屋,小虎冲他背脊喊了声“赵叔……”他默立俄顷,转过身来,“啥?”小虎这才把话接上:
“你可不要怀疑侄儿,说这院是幼儿园真是她自己说的,刚才你也见她专注枣树那窟窿了。”
村长又从合包里摸出旱烟来卷,我迅速作好了为他点烟的准备,动作有点儿拍马屁的嫌疑。借此功夫,我把所记得的都对他说了。他没有吸,望着天空缄默了好一会,叹了好大一口气,说:
“是的,咱村在五八年底前,确是有个挺淘气、又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叫横牛儿,但不是姑娘你,因为那年底横牛儿她……她死了,她和她父母一道死了,刚满3岁啊……”
村长说时很是伤切,哽噎了。小虎像个孝子,赶紧为他捶背,他猛一抬,“要你小子讨好!”把小虎掀了个趔趄。小虎不以为忤,厚脸皮地又赶过去抹他背,说:
“赵叔,侄儿求你了,这样伤身体。爸为啥那样早就白了头发?他无时无刻不在谴责自己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忘?你问你爸他敢不敢忘?咱村不是你爸会衰?不是你
爸,你小龙哥,小芳妹……98个你的兄弟姊妹……天啊!会活活饿死在这院里……”
村长剧烈咳嗽起来,涕泪洒了一地。我受到感染,眼眶儿也红了,泪水跟着也掉出来。我想到了我姐,如果龙爪真是我的根,那么98个饿死的孩子中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姐。我想问村长,可我连我姐的小名也不知道,朦胧记得母亲总是说,“牛儿,要向姐学习啊。”那是由于我调皮捣蛋。我与我姐就在院子里玩,饭熟了,母亲也是喊,“牛儿,叫姐回来吃饭。”那是因为母亲知道她造就的这盏不肯省油的灯不会听老大的,老大省油会不折不扣跟着我屁股转。没有任何一点儿印象证明母亲当我面叫过我姐的名,叫过乖儿。但谁的父母不是这样亲昵地叫自己子女?况且,母亲也常这样叫我诓我。
为村长拍背的小虎,圆眼睛也湿乎乎的。我想他肯定想哭,只是我在,不好意思。他拍得轻,拍得匀,像个按摩师。在他一阵按、压、捏、拿、拍、打下,村长平静了。他才说:
“赵叔,爸都对我说了。如果不是为了我姐和咱村,他早和大伯随二伯去了……”
“这我知道,不用你来为他当说客!”村长极不耐烦,“你回去问他,禾儿高中毕业一年多了,为啥还不送她去上大学?你也毕业几个月了,咋也不出去工作?周国正是什么东西,一个差点儿要了全村命的流氓混混!倒被推荐去了公安局……唉——姑娘,你若决心到村里来就来吧。”
村长话意陡然逆转,顿使我受宠若惊,忙说:
“谢谢,谢谢赵叔。”
“你不要套近乎,我也受不起。”村长手一抬,一点儿不近人情。他说,“你听清楚,这是看在你失去双亲的份上暂时接收,绝不能落户。咱村就是这点儿土地,今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大旱必大凌。村里还不知如何度过这寒冬,今年是没粮食给你的。更重要一点,咱村是全国闻名的地主村,没有这个啥裆织布,无权叫你进步。”
(4)
我张嘴还想对村长说点什么,小虎快言快语,“那我们走了赵叔。”我不得不跟着做出告辞仪态,向村长躬身一揖。自我感觉很雅,很乖巧,很得体。可刚出门,小虎就嗤之以鼻,说我忸怩作态。然后怨言满腹,说都是为了我,使得村长勾起往事,要是村长为此病倒了,他会让我付出代价。如只是后面的怨言我会接受,即便他为此打我两巴掌三巴掌,说不一定我也会忍,因为我母亲就最怕我问我爸和我姐的事。可他将一个花季少女暗自骄傲的事儿加以鄙视,少女自尊心有不被伤害的?我嘴一撇,赏了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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