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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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堂叔往那儿一坐定,就露出了钳工的本色,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沉沉的油污,牙齿被香烟熏成了铁锈色,身上飘过来一阵润滑油的味道。我心想,我要是堂婶,恐怕也得把你丫给叉出来。

        我爸爸说明来意,堂叔很开心,拍着我肩膀问:〃小路,今年多大了?〃

        〃二十。〃我爸爸替我回答,〃今天主要是来取取经,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我堂叔叼起一根香烟,问我:〃知道钳工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不防他用这么哲学的方式提问,只好摇头。我堂叔说:〃技术!技术最重要。〃

        我堂叔说,做钳工是很需要窍门的,比如拧螺丝,并不完全靠蛮力,再大的蛮力也拧不开一个生锈的螺丝,反而会把螺丝口弄坏,那就永远拧不出来了;比如修机床,那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有些外国的机床,全中国都找不出一个人能修好,假如我恰好有这门手艺,那我就等于是一个外汇仓库,能给国家省很多钱;又比如设备保养,那需要很好的记性,因为设备就像女人一样,如果你同时搞二十个女人,难保上床的时候喊错了名字。我堂叔还说,做钳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捞点小外快,下班以后坐在弄堂口,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差不多可以挣五百元一个月。修自行车需要很好的技术,还得有一套工具和固定的地盘,还得时不时地往马路上洒些碎玻璃。我堂叔说,钳工就是一个技术工种,技术出众的钳工,连厂长见了都得让他三分的。做钳工还能收徒弟,徒弟得孝敬师傅,送上香烟白酒,否则什么都学不会,永远停留在二级钳工的水平上,永远拧螺丝的干活。总之,钳工比化工厂的操作工要体面,操作工要倒三班,从白天干到深夜,从日落干到日出,生物钟颠倒,吸入各种有毒气体,生出来的小孩会是怪胎。

        我爸爸听他越说越离谱,就打断了他,说:〃小路这次到厂里去,主要想考个职大,将来调到科室里去。〃

        我堂叔问道:〃什么科室?〃

        我爸爸说:〃他平时爱画画,上学的时候出过几次黑板报,说不定能去宣传科。〃

        我堂叔说:〃宣传科好哇。〃继续用手拍我的肩膀。我很想把肩膀让开,但又怕他一巴掌拍到我的面碗里,只好硬生生地受着。我堂叔说:〃小路,有志气!科室里的女人皮肤都比车间里的好。〃

        我问他:〃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化工厂的车间里全是有毒气体啊,熏得女人的皮都皱了。〃

        我爸爸说:〃行了行了,老六(我堂叔的小名叫老六),你先回去吧。你老婆在家跟你闹别扭呢。〃

        我堂叔说:〃她又要闹,又要死,又不去死。真他妈的麻烦。〃

        送走我堂叔之后,我就笑得直不起腰了。我爸爸脸色难看。他说这个堂叔命苦,在一家牙膏厂里做钳工,该厂的牙膏质量太差,或者挤不出来,或者挤出来就成了一滩水。这种厂的效益很差,所以堂叔的收入很低,文化程度就别提了。我说:〃估计平时也不怎么干活,尽琢磨女工的皮肤了。〃

        我爸爸说:〃他修自行车手艺不错的。小路,有一门手艺在身上,就算厂里效益不好,日子还能凑合着过。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就那样过日子也算凑合?〃

        我爸爸叹了口气,说:〃确实也混得太惨了点。〃

        我爸爸也挺后悔带我去看堂叔的,这简直是给钳工抹黑,并且使我对未来的前途充满狐疑。我在堂叔身上嗅到了工人阶级的味道,在一九九二年的夏天,这已经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味道了。他用着全套钳工班的家具,躺在一张年富力强时代抢来的红木大床上,他长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却被老婆掐进掐出,你可以说他是个末路的强盗,也可以说他是个倒霉鬼。我爸爸解释说,他不能代表所有钳工的命运,糖精厂不比牙膏厂,糖精是热销全球的产品。九二年的时候,他们喜欢用一个词,叫做〃效益〃。糖精厂的效益就很好,在那里做钳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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