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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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伤口皆有名号,因为它能指认出造成它的原因,例如刀伤、枪伤和烧伤。莎士比亚在《凯撒大帝》里说被数十名亲信轮番砍刺、满身是血的凯撒〃每一个伤口都在嘶吼,都在控诉〃。但是我们所说的这种空白不只没有名字,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它是沉默的伤口。

        可怖之美

        八月二十四日

        我想说一点关于〃美〃的事情。

        那天在北京,一场令人疲惫的选美比赛之后,仍有记者不舍地追问〃美女〃的定义。因为我在一家以盛产美女主持人和美女主播闻名的电视台工作,难免就令人羡慕,或者同情(〃你对美女很麻木了〃)。这个记者,果然,也不例外,他说:〃你一定觉得那些参加选美的女孩不如自己的同事吧?〃他还追问:〃你心目中美丽的定义是什么?〃

        我已不记得自己怎样胡编了一些答案敷衍他,但是回到酒店以后,我忽然想起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第一小段:〃有谁,若是我呼唤,会从天使的班列中/听到我?而且即便是,有一位/突然把我抓到胸口;我也会自他更强大的存在中/消逝。因为美无非是/那可怖者的初始,那个我们依然刚能承受的/而我们如此惊羡它,因为它不动声色地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怖的。〃

        虹←桥书←吧←bp;第24节:八月(18)

        可怖的美,可能就像康德所说的〃崇高〃(〃壮美〃),人创造不来,也难以承受。因为它发生在人的感知能力的极限,差一点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也差一点就要进入这个世界。

        可曾见过冰川入海?那些以万吨计的冰墙即将崩裂之前会发出不安的嘶叫,冰块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又或者沙漠和荒原里的暴风,不只会使一种绕成球状的蔓藤植物滚动不停,还将改变起伏的地形,令商旅在迷目的飞沙落地之后彻底绝望。

        如果有机会再去回答那位记者的相同问题,我将告诉他:〃极端的美是摧毁性的,人工不可制作,也不能负担。万一它偶尔在某一刻出现在人的身上,那是不祥的。〃

        白鲸

        八月二十五日

        有些时候,我会想起船上的日子。大海很奇怪,远远看去蓝得清洁,可是船舱里厕所冲出来的水却总有点黄;当然,离岸愈近,这水就愈是黄浊。

        左右无事,就自己看书。看什么好呢?说出来土气可笑,但它又必然是康拉德,古老无垠如大海本身的康拉德,以及梅尔维尔的《白鲸》,好想象自己是灾难的幸存者,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独自归来:〃既然其他人都死了,还有谁负责回来说故事呢?〃

        在我上两代的香港男人之中,似乎有种奇怪的小传统,只要失意,就不妨去〃行船〃。比如说失恋,于是一个人背起简便的包袱,跟着货轮到陌生的水域和以前只曾听说过的港口。一种多么浪漫又多么有气概的举动啊!平常的情歌与爱情小说总是夸夸其谈,说什么〃我愿意为了你而放弃全世界〃;行船的失恋男子则是放弃了全世界,好彻底放弃一个人。

        这么一个男人满腔愁苦又毅然决然地上了船,开头总是得不到理想的效果;对着空洞的大海,顶住工作的疲乏,他发现自己变得更加不舍,更加孤独。再过一段时间,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放弃。他要做的是那个把故事带回来的人,同时使自己也变成故事。比起爱人,他更爱自己。这也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下了决心不再回来的人,最后还是上了岸。

        虹←桥书←吧←bp;(bp;第25节:八月(19)

        可悲的是,白鲸已死,海之四隅也不再有风神呼气,天上的星辰与海水的味道都失去了暗示命运的作用,这早就不是一个还有故事可说的时代。于是他回来了,而且无话可说,更没有人发现他曾消失。

        瓶中信

        八月二十六日

        船上的人看海,会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丢一些东西下去,而且最好是能够漂浮不会下沉的瓶瓶罐罐。然后看着它载浮载沉,被全速前进的船抛离在后,终于消失在视野中。这是海洋的诱惑之一,它的无边广大对比起个人的渺小,更令人觉得孤独无依,丢个东西下去不是为了填满它(面对大海,人不可能有这种野心,而是想印证自己的存在,那么细微那么不重要。这是个不自觉的象征动作。

        许多水手也试过把写上字的笺条塞进瓶子,投进海心,所谓的〃瓶中信〃。报纸的国际花絮版偶尔会报道一些瓶中信在数十年后竟然真的顺着洋流漂浮上岸,甚至还被预想中的收信人拾获的奇遇,读者看了就会觉得这真是幸运。虽然迟了,但那封信到底还是达到目标,十分感人十分难得。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其实背叛了瓶中信的本质。什么是瓶中信的本质呢?那就像开一个没有链接也不打算让人发现的博客,写一些从不寄出的情书,以及传发电邮到一个荒废已久的邮址。你根本不曾寄望瓶子有被开启的一天,那是一段不想被人接受的信息。掷瓶入海,而终于被人打开阅读,这根本不是奇迹,而是意外。写瓶中信的人不是敢于下注的赌徒,而是认命的作者,最纯粹的作者。

        就像布朗肖(rb)所说的,作品的孤独是最根本的孤独,因为写作〃无非是种中断,中断了把我和言语结合在一起的联系〃。我们平常以言语表达自己,并且相信言语能够把自己交给他人。但是真正的作品是不表达什么也不沟通什么的。正如瓶中信,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就中断了和作者的关系,也中断了和读者的关系;存在,同时又消失在无始无终的海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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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节:八月(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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