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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同饮料店女老板搭讪。她是个五官端正的中年女人,皮肤白皙,穿黑色长裤(当地人穿统裙),她一出现我就判断她应该是中国人。我用云南话问她:“请问你家,生意格好做?”女老板没有接我的话茬,却反问我:“先生从哪点来,日本,台湾?”
我已经听出她的滇西口音,我说:“我从云南来。你家是滇西人格是?”
她眉毛一扬,似乎很感惊讶,转而口气淡淡地说:“哦,老家是保山,不过我没有去过。”
我装作不懂的样子问她:“我看你们这点都是汉人,你们为哪样来到这点安家?”
她很戒备地看我一眼,回答说:“汉人多得很,都来讨生活,有哪样奇怪的?”
我仍然不死心,故意问她:“我看你们这点的生意不好做哦,客人也没有,都卖给哪个嘛?”
她指指山上说:“上头(指缅甸)的寨子多呢,马帮牛帮下来驮走,生意才好做呢。”
我假装随便的口气说:“听说夜晚满星叠打死人,为哪样事情嘛?”
她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晓得这些事情哦。”
我指着那些地摊问她:“他们做这些小生意,格赚得到钱啊?”
她说:“我晓不得,你家去问他们嘛。”
我悄悄说:“你们做不做别样生意,枪枝,海洛因,鸦片?”
女老板正色喝道:“你打听这些搞哪样?找死啊?”
她的口气着实让我吓一跳,我一回头,无意中看见柜台后面竟然倚放着一枝粗大的双管猎枪,枪口像死神的眼睛,黑洞洞地让人心惊肉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武器,或者说家家有枪也不过分。赶快付了饮料钱离开店铺,我仍然不死心,装作观光客的样子在集市上走来走去。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家地摊跟前,哪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开,好像没有看见我这个顾客,但是等我一离开,他们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吸血蚂蟥一样凉津津的。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弄明白,只好悻悻地让阿祥替我拍两张照片作纪念。没想到他刚一举起相机,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来,样子很凶恶,瞪着眼睛,嘴角上挂着白沫。阿祥小声翻译说,他们不喜欢有人给他们拍照,让我们赶快滚开去。
我一想到像眼睛一样黑洞洞的双筒猎枪,想到他们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枪,就赶紧灰溜溜地滚开了,去找阿祥父亲的熟人莫朗大叔。
莫朗大叔老家在云南勐海,年轻时赶过马帮,在美斯乐第五军当兵,后来给坤沙当保镖,会说一口流利汉话。当阿祥在一条街道拐角找到这位前大毒枭的保镖时,我看见莫朗大叔是个头发花白的当地摆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说话。他身体干瘦,像条晒干的咸带鱼,同当地掸族没有两样。我同他打了招呼,都没有吃中午饭,就邀他同进午餐。我在路边餐馆要了两斤当地米酒,一盘炸牛肉干巴,一盘干鱼,炒鸡蛋果条(炒米粉)。我看他两根手指熏得又黄又黑,就买一盒“三五”香烟给他,他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我们边吃边聊起来,话题当然是满星叠。
“……总司令走了,参谋长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满星叠可不行喽。”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认为他同当地大多数好酒之徒没有两样,逻辑混乱,感情冲动,因为我看见他脸色开始发红,摇头晃脑,嘴里喷出酒气:“从前山上都是队伍,我们的人……政府军都不敢进来,多神气!那些土匪蟊贼,谁敢撒野?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bp;我猜想这话跟半夜打死人有关,就试探地问他:“满星叠为什么枪战?打死的是什么人?”
他忽然警觉地望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竖起一堵城墙,使我的企图一下子碰了壁。餐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炯炯,竖起耳朵听我们谈话。我只好请求他说:“听说你跟坤沙当了多年保镖,讲讲坤沙的故事好吗?”
一提到给坤沙当保镖,就像提到一段光荣历史,莫朗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来。他说:“讲讲什么呢……好吧,就说说1982年政府军围剿满星叠。那天战斗发生很突然,头一天什么迹象也没有,第二天太阳出来,满山遍野都是政府军,还有装甲车、坦克和直升机。总参谋长一看不好,命令往莱囊方向撤退。莱囊你知道吗?就在山那边,是我们的基地。我跟着总司令,一颗炮弹爆炸开来,我扑上去,救了总司令的命。”他很神气地撩起上衣,让我们看他身上的伤疤。
我说:“后来怎么样呢?坤沙怎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泄气地说:“都怪我自己不好,对不起总司令。”
我看见阿祥频频向我使眼色,估计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赶快换个话题说:“满星叠打仗,有个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杨林就死在学校里,你记得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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