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气氛如此紧张,部队大院里却很平静,官兵们照样工作、训练、学习,一切正常。
半个月以前,政治部副主任偶然在办公楼旁边碰见他。副主任问了他许多无关的问题,眉头一皱,忽然冒出一句话:“小宋呀!你是从哪里入伍的?哦,年纪不小了,牛郎织女,苦不堪言!”
宋沂蒙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敏感地听出来副主任的话里有话,这虽然是十分简单的问话,但实际上是在暗示他,部队不要他了,准备让他转业!
副主任说完这句话,把手一挥,叹了一口气,倒背着手走了。
宋沂蒙果真接到了一纸转业命令,他想骂人,想好好地发泄一下,可他毕竟是个老兵了,知道闹别扭没有什么好处。他当然懂得转业命令是不能抗拒的,严格地讲,从宣布命令那天起,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军人了。
离开部队那一天,天不晴不阴的,大院里格外安静。宋沂蒙呆在宿舍里恋恋不舍,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一阵阵刺心的耳鸣。他的搭挡、朋友、军需处处长黑胖子赵新都,抄起一瓶子西凤酒,“咕嘟嘟”倒在一个大茶缸子里,用双手端起来敬他。他眼里含着泪,心情复杂地端起这碗辣喉咙的白酒,二话没说,扬起脖子,一饮而尽。赵新都抢了一件最重的行李替他拎着,他们刚走出宿舍,全处的战友们就围了上来,跟在远远的后面送他。营区里静悄悄的,大楼上有不少人打开办公室的窗子,探着头向他张望挥手。
部里专门派了辆伏尔加牌小汽车送他,宋沂蒙坐在宽敞松软的沙发椅上,心里酸痛酸痛的。
伏尔加缓慢地经过军职楼,透过车窗,宋沂蒙看见副主任抱着孙子,在门口望着他。他觉得首长一定也很难过,他不明白首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部队那么多人,为什么这一个转业名额独独落在他的头上?他足足想了十五个晚上也没想通,现在,他不想了,再想也没用了。
首长一定有难言之隐!他隔着车窗,看见副主任皱着眉头,半掩着满是皱褶的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宋沂蒙的眼眶湿润了,他直起上半身,扶了扶帽沿,郑重地给首长敬了个礼。
他觉得副主任肯定看见了。他的心里是那样的不平静,酸甜苦辣一块儿翻腾。
宋沂蒙离开了安转办。这时,已经是中午,他觉得肚子“咕咕”响,真是有些饿了。
他边走边想,这回咱和街上的人们都一样了,那些扛着行李进城的打工者、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赶路的邮递员、倒背着手遛弯儿的老人、拎着收录机游逛的小青年,大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他想着,得放开点,稍微放开点,于是他把风纪扣解开,两只袖子撸起老高,故意大大咧咧走在西单大街上。
他在小摊上买了包大前门牌香烟,还特地拦住了一位叼着烟卷的路人,装作老练的样子,跟人家借火点烟。其实,宋沂蒙根本不会吸烟,可是偏偏要弄支香烟叼在嘴巴上。
大街上穿西装的人真不少,溜遛达达逛商场的人,骑自行车的人,还有抱孩子挤公共汽车的人,男人们差不多都穿着国产西装,扎着五颜六色的花领带,外面清一色米黄风衣。老少爷们儿的头发都挺长,老远看去也分不清男女。街上外国人不少,穿得并不比中国人花哨儿,西服革履的不多。
他走进一间挂着“什锦坊”的饭馆,找了个靠门口的显要位置,拽过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这是家国营老字号,五六十年代曾经享誉大江南北。
宋沂蒙坐在硬梆梆的木头椅子上东张西望,等了老半天也没人搭理他。已是中午十二点钟,正是吃饭时间。两个服务员还在聊大天儿,这是一男一女,岁数都不小了,男的肥得脸上淌油、眉飞色舞,女的干瘦、吐沫星子乱飞。
宋沂蒙暗想,这国营饭馆的服务质量也太差劲儿了,也不为公有经济争口气!于是,他没好气地喊了好几声:“服务员,服务员!”
那中年女服务员磨磨蹭蹭地向他走了过来。宋沂蒙盯着女服务员,那女服务员也盯着宋沂蒙,像是一对冤家。女服务员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冷冷地把菜单往桌子上“啪”的一放:“吃饭呀!”不知是问话还是训斥。
宋沂蒙见这个服务员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很想批评两句,可他一看服务员那张铁青色的脸心里就虚了,他仿佛觉得这什锦坊的伙计比司令员的架子都大,哪个人也不好惹。
宋沂蒙一肚子不满,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吧!于是,他随便点了个红烧狮子头和一大碗米饭。那女服务员扭着肥胖的腰肢,不理不睬地走开,他自己取过一副碗筷,摆放整齐,然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饭菜等来。
饭菜都有些凉了,饥肠辘辘的他不管不顾,闷着头吃。
这时,饭馆儿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人在吃饭,女服务员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满脸淌油的男服务员没有聊天儿的伙伴,就耐不住寂寞,笑嘻嘻地向他走来。这家伙见宋沂蒙一身军不军、民不民的打扮,不知出于好奇还是其他什么目的,搬了把椅子,“扑通”一下坐在他的身边,两只脏手撑着下巴,幸灾乐祸地小声问他:“老乡,要米汤不?免费的!”
宋沂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气乎乎放下筷子,闭着眼睛不说话。
那男服务员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又问他:“够吃不?不够再加两碗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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