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乐意当义务教员,可是不让方六常上门来。最好是趁瑞宣上下班的时候,在街上碰头,利用走道的时候说说话。瑞宣已经接替钱先生,负责编辑地下报刊,所以得加倍小心。
要是方六到家里来,让丁约翰碰上,就许出事儿。
瑞宣喜欢方六,讨厌丁约翰。丁约翰自从知道了德国投降的消息以后,就常来看瑞宣。瑞宣最怕他碰上自己在写稿子,然而又不敢不让他来,只好推说太忙。
在丁约翰看来,德国必是英国给打败的。他对国际事务的知识很欠缺,然而又自有他的一孔之见。
除了英国,丁约翰最佩服的就数德国。他佩服德国人,主要原因恐怕跟德国制造的自行车和化学染料有关系。他在言谈之中总爱说上一句:“英国货而外,德国牌子最靠得住。”他说这话,为的是显排他也懂得国际上的事。提到德国,他必定要在前边儿加个“老”字,仿佛他和德国早就是街坊老邻了。
丁约翰不能不跟瑞宣维持着交情,那是他的老本儿!要是英国府又重打鼓另开张,而瑞宣跑去诉说,他跟日本人有过一手——那他还受得了?
他跟瑞宣讲英国如何了不起,比德国强大得多。他还想引出瑞宣的看法,直问:“要是日本也战败了,我们是不是应当把北平所有的日本人都杀了呢?”
瑞宣一声不吭,恨不得一脚把丁约翰踢出门去。
丁约翰见瑞宣不言语,以为自己说对了,很快又补了一句:“我在小羊圈,大小也算个里长,走着瞧吧。我要不给一号和三号那些人点颜色看看,才怪呢。祁先生,您可是亲眼看见的,我自始至终都是英国府的人。等富善先生回来,我还回去伺候他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瑞宣明白他要是说一声“是”,丁约翰就会点头哈腰求瑞宣照应,好象他回不回得去英国府,全仗着瑞宣一句话;而要是说声“不”呢,丁约翰又会絮絮叨叨要他给说个明白。他绝不想跟这么个走狗多废话。
程长顺给瑞宣带了个消息来。他说日本人开始卖东西了。长顺不乐意跟日本人做买卖,没跟他们买什么。可是他们招揽过他,别的打鼓儿的也真的买过日本人的东西。“祁先生,这么说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们忙着要把零碎东西卖掉,换点现钱好回日本去。”
瑞宣认为长顺说得不错。
“祁先生,您注意到没有,打从德国投了降,”长顺齉着鼻子说,“日本人就改了样。直冲咱们鞠躬,陪笑。您瞧,三号老关着大门,好象怕人家进去宰了他们。”
有一天,瑞宣意外地收到一封信,虽说署的是假名,可他一眼就看出是老三的笔迹。他奇怪,老三居然敢直接把信寄到家里来。以往老三的信总是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从来不经过邮局。
才读了几行,他就放了心。就是碰上检查,这么一封信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在落马湖见着胖嫂,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好卖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长了一身烂疮,手指头缝都流着脓。我不可怜她,也犯不着去骂她,她会烂死在这儿。”
瑞宣知道胖嫂指的就是胖菊子,虽说他不知道落马湖在哪儿,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不是个体面地方。他问方六,方六告诉他,那是天津最下等的窑子窝儿。
北平的日本人忙于认干娘,卖东西,在日本的中国人却千方百计找路子回中国。日本本土给轰炸得很厉害,在日本的中国人,不论是汉奸,还是留学的学生,都怕葬身日本,怕破财。见了炸弹,他们就想起祖国来了。
在北平,原来削尖脑袋钻着想去日本的人,也怕到日本去出差,开会了。他们能推就推,能赖就赖,想方设法,就是不去。性命最要紧,不能上那弹如雨下的地方去找死。唯独蓝东阳还是一心一意想去日本。他病了好长时间。在他生病期间,一个日本大夫,一个日本护士看守着他,日本大夫是军方派来的,有生杀大权。要是蓝东阳在说胡话的时候说上一两句不满意日本人的话,大夫就会喂他点儿毒药,叫他两眼扯得上去再也落不下来。可东阳就是在烧得说胡话的时候,都在喊“天皇万岁!”大夫护士受了感动,很替他向上美言了一番,夸他是个最最忠于天皇的中国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看护他,尽了一切力量治好他。他全身每一处都用光拍了照,片子送回日本作科研材料,看看他的心、肝、脑子和肺有些什么特殊构造,怎么能这么效忠于日本。
东阳还是怕瑞全的子弹会送他的命。病一好,他立时想到日本去,躲开瑞全的枪子儿。
因为病,他那新民会处长的职务已经给了别人。他对这倒无所谓,因为日本大夫和护士都告诉过他,要是上日本去,做的官还要大,他们的话还能不信?
牛局长被捕,教育局的局长出了缺。日本人想起了蓝东阳。他是他们忠顺的奴才,驯服的狗。他有功绩纪录在案,绝对可靠。
(bp;是呀,东阳乐意当教育局长。不过他得先上一趟日本,名义上是考察日本的教育。要是他去了日本,而瑞全又给抓起来杀了,他岂不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来,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局长了吗?再说,没准儿,他在日本兴许还能弄个日本老婆呢,那他岂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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