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里,高密东北乡广阔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支身披狗皮的英雄部队,他们打了十几次不大不小的仗,使日伪、尤其是使张竹溪的伪二十八团闻狗叫而丧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古历二月初二日,传说中的龙抬头的日子。身披狗皮、手持钢枪的胶高大队潜入了马店镇,包围了张竹溪二十八团驻守马店的第九连与一个日本小队。日伪的兵营是马店镇原来的小学堂。有四排青砖瓦房,一圈青砖高墙。高墙上拉了一圈铁丝网。鬼子三八年修筑在四排房屋中央的炮楼子因修建时基础未打牢,去年秋天大雨滂沱,地基下陷,炮楼倾斜,日本小队搬出,炮楼被推倒。紧接着寒冬到来,无法动工,日本人和伪军第九连就住在那四排瓦房里。
伪军九连连长是高密东北乡人,心狠手毒,面上却整日挂着甜甜的微笑。他从冬天就开始催砖催石催木料,为重建炮楼做准备,在筹料过程中,他发了横财千千万。老百姓恨之入骨。
马店属胶县西北乡,与高密东北乡接壤,离胶高大队的营盘有三十里路。胶高大队是日头将落时离的村,村里有人曾看见过当时情景:在血红的暮色里,二百多个土八路哈着腰出了村。他们每人披一张狗皮,狗毛朝外,狗尾巴拖在两腿间。阳光照得狗毛灿烂,五颜六色,美丽而古怪,恍若妖兵群魔。
第一次身披狗皮出战,胶高大队队员们心情也鬼怪妖魔,他们看到阳光血一样涂在战友们的皮毛上时,脚下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走得忽快忽慢,确如狗行。
大队长江小脚身披一张硕大的红狗皮——那一定是我家那条红狗的皮,走在队伍前头,小脚蹀躞,狗毛翻滚,粗大的狗尾巴夹在双腿间,狗尾巴梢尖拂动着地面。成麻子披着一张黑狗皮,胸前挂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二十八颗手榴弹。他们披狗皮的方式都是一样的:狗的两条前腿皮用麻绳捆扎,套在人的脖颈下;狗皮的肚腹两侧,穿两个洞,拴两条麻绳,两根麻绳在人的肚脐处打结。
狗皮。7
他们潜入马店镇时,已是半夜,寒星遍天,严霜遍地。身披狗皮的胶高大队前胸寒冷,背后温暖。进村时,几条狗对着他们友好地叫着。一个调皮的年轻队员学了几声狗叫,队员们忽然都感觉到喉咙发热,有学狗叫的强烈愿望,但队伍前头传递过来大队长的命令:不许学狗叫!不许学狗叫!不许狗叫!别叫!
根据早就侦察好的情况,按照早就计划好的步骤,队伍埋伏在离大门一百米远的地方,那里堆积着伪连长为开春后修筑炮楼筹集的砖石。
江小脚对紧跟在他身后的成麻子说:“麻子,行动吧!”
成麻子低唤了一声:“六子,春生,走。”
为了行动方便,成麻子把挂在胸前的一袋子手榴弹摘下来,摸出了一枚掖在腰里。他把手榴弹袋子递给一个身材高大的队员,说:“我在门口得手后你快点送上来。”那队员点点头。
微弱的星光照耀着大地,日伪的营房里挂着十几盏马灯,院子里昏黄如傍晚。大门口游动着两个鬼魂般的伪军,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从砖石堆后边,跳出了一只黑色的老狗,他颠颠地跑着;紧跟在他身后,又追出了一条白狗,一条花狗。他们厮咬着,翻滚着,趋着暗影,靠近了大门。在一堆木料旁边——那里离大门只有十几步路——在木料的暗影里,三条狗咬成一团。远远地看着,好象三条狗在争夺着什么美味佳肴。
大队长江小脚在砖石堆后,满意地听着看着成麻子他们的精彩表演,不由想起成麻子刚参军时那副木讷懦弱的样子,那时候动辄流泪抹鼻涕,像个老娘们一样。
成麻子他们在木料堆的暗影里耐心地厮咬着,两个游动的岗哨立在一起,愣愣地听着。一个伪军弯腰寻到一块砖石,用力投过去,并怒骂一声:“这群瘟狗!”
成麻子摹仿出狗被击中的昂昂叫声。确实是维妙维肖。江大队长憋不住想笑。
从制定了袭击马店的计划后,胶高大队就开始了学狗叫的运动。成麻子唱过京戏,吹过唢吶,底气足,声音宏亮,舌头灵活,成了队里学狗叫的冠军,六子和春生也学得不错。因此他们得到了诱杀敌人哨兵的任务。
伪军耐不住了,端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小心翼翼地往木料堆旁走。狗厮咬得更加欢快。伪军走到离木料堆三五步远时,狗停止了大声咆哮,只是呜呜地鸣叫着,好象害怕,但又舍不得离去。
两个伪军又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
下载
成麻子他们从地上飞一样腾起,兵营里马灯射出的昏黄光线照耀着他们的皮毛,好象三道闪电飞向两个伪军。成麻子的手榴弹擂到伪军的脑门上,六子和春生的刺刀扎进了另一个伪军的胸膛。两个伪军都像装满沙土的布袋一样沉甸甸地倒了。
胶高大队因为人人身披狗皮,确实像亢奋的狗群一样往敌营冲去。成麻子在大门口接住了他那一袋子手榴弹,发疯般地往瓦房扑去。
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喊话声,鬼子与伪军的惨叫声,打破了马店镇宁静的冬夜,镇里的狗叫成一团。
成麻子对准一个窗口,接二连三地投进去二十颗手榴弹,屋子里的爆炸声和受伤鬼子的惨叫声使他想起几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里扔炸弹的情景。这种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线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这场战斗,是胶高大队组建以来最大的战斗,是整个滨海区抗战以来的绝对辉煌的胜利。共产党滨海特委通令嘉奖胶高大队。那些日子,狗皮加身的胶高大队欣喜欲狂,但不久,却发生了两件极其扫兴的事情:(1)大队在马店战斗中缴获的大批武器弹药,都被滨海独立团抽走了。身为共产党员的江大队长知道特委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普通的队员们却牢骚满腹,骂不绝口。前来搬运武器的独立团战士们,看着一个个身披狗皮、面黄肌瘦的胶高大队队员,似乎都面有愧色。(2)在马店战斗中立了大功劳的成麻子竟吊死在村头一棵柳树上。一切迹象都证明他是自杀的。他上吊时也没把那张狗皮解下来,所以从后边看,树上好象吊着一条狗;从前边看,树上吊着一个人。
二奶奶的身体自从被奶奶用热水擦洗之后,便再也没有大喊大叫。她的伤痕累累的脸上整天都挂着温柔的微笑。下边流血淅沥,昼夜不止。爷爷遍请乡里医生,汤药吃了几篓,病症却一日重似一日。那些日子里,奶奶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二奶奶的血大概流光了,连她的耳朵都变得像凉粉一样透明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