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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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帮亨利擦干穿好衣裳,两人亲热地互相拥抱,拍着肩背。

        他俩长相毫不相同。

        威廉身材比亨利高过半个头,魁梧威猛,在朋友们中享有“战神”和“大力神”的绰号,动作和声音都像他身材那样属于粗放型,棕色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十分浓密,高高的鹰钩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锐利的绿色小眼睛,充分显示着他果断大胆的军人性格。

        亨利却瘦长匀称挺拔,举止优雅,拳曲的金发垂下一绺,使异常高的前额完全袒露出来,那双充满着思想的蓝色大眼睛,那闪烁在轮廓优美的唇边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爱而多情的凹槽,使他即使身着军服也不像个军人。他那仿佛带有磁性的圆润的男中音,最适于安慰伤员和病人,纤长灵活的手指最适于做外科手术和弹钢琴。

        他们却是多年的好友,这次一同参加远征军来到中国,使他们关系更加密切。

        “哦,你受伤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只胳膊,仔细查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牙齿印,被狗咬了?”

        亨利脱开胳膊,哼了一声,说:“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扬扬浓眉,“是你的那个中国小病人吧?你给他治病他竟还咬你?连中国的小孩子也这样可恶没心肝!可怜的亨利!……”

        亨利没有做声,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难解的谜团。

        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尽了全力。原本是皮肉伤,不算重,但着水受了感染,发炎化脓,加上长期疟疾的高烧,面临截肢危险。亨利谨慎用药精心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伤情日有起色。

        问题是,这个病人始终对医生充满敌意。

        每当亨利进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进厚厚的小山一样的锦被中。疗伤的时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从帐子缝中伸出来,由亨利指导着殷状元或他的小仆人上药。亨利坚持要看病人的气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状元苦口劝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蜡黄的小脸儿就像一个倒三角形,颧骨突出,瘦得可怜,嘴唇紧紧抿得只剩一条缝,使得翘出来的下巴更尖得像钉子,一双眼睛差不多占了整个面孔的一多半,极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不过,那双大眼睛里的仇恨和怨毒是那么强烈鲜明,亨利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喊出声,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阵猛跳,他相信有这种目光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仇人。

        像拒绝吐出舌头让医生查看一样,病人拒绝同医生说话,有亨利在场从不开口,所有医生的问话都由另两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里听到过一次他同殷状元争吵,亨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天他听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让我死让我死!谁叫你找洋鬼子给我治病!你叫他滚蛋!……”

        给这样的病人治疗是对亨利的耐心和医生道德的最大考验。

        亨利坚持下来,不只因为耐心和道德,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小病人对他这医生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看不见,却能够感到那双大眼睛时时从帐子的不同缝隙中窥视他。他从来相信,任何病人对疗治其苦痛的医生都怀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处之,从不担心受到暗害,而宁可认为这种私下的窥视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刚从纷纷大雪中进屋,搓着冻僵的手。帐钩丁冬一响,帐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把一只暖烘烘的精致小手炉递给了他——这不就是明证?

        可谁料想后来又会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他进屋后,小仆人青儿告诉他小爷睡着了,就习惯地出去提开水,并请殷状元来准备换药。亨利因医疗船上还有事,急着查看病人的伤口,便撩开帐子,掀开被子一角,动手给病人解衣脱袖。他的手刚触到病人的衣服纽扣,病人便浑身一哆嗦,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脸,顿时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几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变成一只疯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挣扎,要从医生手中脱开。亨利怕那刚刚封口的伤处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却用他那小小身体几乎不可能有的力气挣扎抗拒,踢得床咚咚响,帐架子也摇得吱嘎乱叫,他尖声地哭喊叫骂:“放开我!洋鬼子!坏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狗东西!……”

        骂着,喊叫着,他突然低头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痛令亨利惊叫出声,松开手,那大眼睛猴子裹着锦被急速一滚,又躲到尽里头的床角去了。闻声赶来的殷状元和青儿,眼看着鲜血从亨利紧握着手腕的指缝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轻,慌忙赔不是说好话,亨利十分恼火,说:“我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简直像头小野兽!”

        他把药水药膏放在桌上,不顾殷状元赔笑脸反复解释反复挽留,掉头就走了。

        咬得很重,伤口很深,而被人畜咬伤的伤口常常是难以愈合的。亨利自己是医生,及时作了处理,也还因感染发了两天烧,那时他恨恨地想,绝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费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烧退了,伤口结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骂:“杀人放火的强盗!……”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欠着病人的债那样坐立不安。圣诞节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还带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用彩纸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画框,外面系了红丝带,那是他画的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

        大概是绝没有想到他会再来,青儿的眼睛瞪得有如铃铛,随后就惊喜地大叫着亨利大夫来啦,赶紧把他恭敬地请进屋,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因为这天殷状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儿又赶着去烧开水备用。

        想到病人从不跟他说话,他轻轻把礼物塞进帐中,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坐在桌边喝他喜爱的清茶。昨夜他应急诊去苏格兰来复枪联队二十六团,天快亮才回来,加上两天发烧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觉倚在桌上睡着了。

        是不是在做梦?他手腕上的伤处感受到棉花一样柔软温暖、丝绒一样光滑的抚摸,很轻,很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困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抚摸从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头,衣领,头发,顺着头发,落到眉毛上,然后是拳曲的连鬓胡子,下巴颏,最后在下巴中间的那道凹槽处迟迟疑疑地停住。一缕极细微、又是极微妙的气息透入他的鼻观,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却令他情思悠悠,唤起对久远年代的甜蜜怀想……

        他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小病人的小手在抚摸他!是表示歉意?是表示感谢?他心头一热,泪水竟涌上眼角:他终究用仁爱化解了一份仇恨。他被自己感动了,生怕惊扰小猴子一样机敏的病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装睡,希望能把这一时刻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院子里青儿在喊:“滚水来了,小爷换药吧!”

        亨利只觉得面前掠过一股轻风和一阵风吹草丛的声,青儿进门他睁眼,一切便都消失,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仍然是只露出帐外的一只胳膊,仍然是不言不语地查看伤处,进行清洗、换药和包扎,但亨利觉得,这只胳膊似乎在轻轻颤抖。

        这时候,他手下的爱尔兰籍护理员找到这里叫他回去,圣诞节的聚会是不能迟到或缺席的。他临走时笑着说道:“今天是我们英国的圣诞节,每个人都希望在节日里快乐幸运,也祝福朋友快乐幸运。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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