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可怕的话:“我求您,求您了,把那谁…那谁,把她她她她…把她…把刘颖嫁给我,嫁给我吧!我求您了……”
他跪在那里,痛苦地、深长地吐着口水或者,是酒水,眼睛红得如同在流血了。他还在说,还在哭,却再听不出一点音节,再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好半天,刘颖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睁得空空如也,好像脑袋也是空的了。她的表情,就是那种听到了什么不懂的语言,却极力要辩明其中的含义时,才有的那种困难的表情。这个状态,持续了将近两分钟。突然,她用她的宽阔的胸膛,发出了一个爆破音:“啊——你这个混蛋!”她的手中的杯子,直直地朝邬秘书打来。邬秘书躲闪不及,正中额头。刘颖妈站了起来,像是要扑过去把他掐死。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娘地想干什么?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这么跟老娘说话?!你想什么,想娶我姑娘?我姑娘,金枝玉叶,能嫁你?!你错翻眼皮了,你真是混蛋透顶了,真该枪毙你呀!我的姑娘,还是一个小姑娘哩,还是一个黄花姑娘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啊,你算什么杂种操的啊!你三十来岁了,都能给她当爹了,你要脸不要脸啊,怎么敢说出这种话呀!明天就让老刘收拾你,非把你法办不可,非把你送什么地方不可!你给我滚,快点滚出去,永远也别让我再见着你!滚吧……”
刘颖闻声,从屋中跳出来,正好看到邬秘书满脸是血,抱头逃下了楼梯,逃出了刘家的大门。
这两个月里,刘颖是在最痛苦的心情中煎熬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凤友,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计策,要为凤友洗雪冤枉。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让家里人相信,她不再想凤友,再不会跟那个罪犯有任何关系了。为此,她白天装出心中无声,像以前的她一样,只是欢笑,只是蹦跳。而到了晚上,躲在被窝里,她不住地抹着眼泪,站在窗口,对着那一轮巨大的月亮出神。
她知道,要想把凤友从冤案中救出,就要在两个方面下工夫。第一,要从纪家取证明,证明那个哑丫儿儿不是凤友所污。第二,要想办法,查清那个徐艳丽之死的真相。所有这些,都要求她离开家,马上到巴兰屯,到乡里去活动。可是,里里外外都有人看着她,连那个黑脸小保姆,虽然整天傻呵呵地笑,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放她走脱一步。刘颖想过半夜跳窗逃走。问题是,逃不出三里地就得被抓回来,再说,就是逃到了巴兰屯,还不是给那个伍占江逮住,送回她妈的手里吗?
刘颖并不知道邬秘书对她的非份之想。她讨厌邬秘书,从小就讨厌他,认为他是一个最虚伪、最阴险的家伙。凤友的事,在多大程度上是他弄的?她不知祥情,但她肯定邬秘书是一只黑手。表面上,刘颖跟他打招呼,心里恨不能咬死他。那天,邬秘书求亲被骂出来,刘颖也不明就理,只是心里奇怪,因为在那以后的几天里,妈妈一提起邬秘书就眼睛放大,气愤欲倒。邬秘书再不敢登门了,连电话也不敢打。妈妈却像是有什么重大心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昨天听说省里来了工作组,也不知是调查什么问题的,妈妈面色难看,魂不守舍,天天在屋里像动物园里的虎那样走来走去,脚步闷响。刘颖对她又气又恨,同是,又心疼不已。她毕竟是妈妈啊。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这几天,妈妈好像不再严管她了,甚至,好像已经忘了刘颖的存在了。刘颖有时跑出了家门,到外面玩了一圈,也没有人监视,回来之后,妈妈似乎并未察觉出来,问都不问了。“这么说,我可以走了?!”刘颖惊喜地想,准备好了东西。她还没来得及跟妈妈说明情况,要求批准,这天早上,妈妈把她叫去了。
妈妈的大脸,变得清瘦了,难看了。她的大眼睛显得那么空洞,那么无神,刘颖几乎认不出来了。天啊,妈妈到底是怎么了?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刘颖关切地看着她,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颖颖啊。”妈妈想把她推下去,忽然眼圈一红,叹了口气,把她搂柱了。“颖颖啊,这几天,家里事多,妈也忙,顾不上照应你。我想来想去,你还是不要老在家呆着了。”刘颖的心怦怦直跳,小脸通红,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差点笑出来,立刻,她装作天真无邪,什么也不懂了,问:“那,我上哪儿去呀?”妈妈看了好一会,才慢声地、浑厚地说:“这样吧,你…你还是去巴兰屯吧。”刘颖差点大叫一声,亲了妈妈一口。她的脸放着红光,跳到地上,原地转了两圈,又急忙收住,不好意思地朝着妈妈乐了,咯咯咯,乐得妈妈也咧嘴苦笑。“可以啊,妈妈。我不想去,但是,如果你硬是要我去,那么……”她高兴得说不下去了,一把抱住刚进屋来的小保姆,把她手里的碗碰掉地上,打碎了。但是,刘颖不管,在小保姆的黑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跳着脚跑回自己屋,大声唱着,收拾起行李来了。
第二天,伍经理亲自来接刘颖了。坐到车上,刘颖的脸格外红,心头激动得差点要吐血了。就是这个伍占江,害了凤友哥,也害了他的全家!他是罪魁祸首,早晚有一天,要跟他算总帐。但是,现在还得对着笑,朝他作鬼脸,还得像以前的那个小刘颖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相信,一心一意要受他的骗。为了凤友的事,为了能摸到底细,刘颖准备什么都干了!那么,笑一笑又有什么呢?于是,她天真地大笑了,问:“我那屋,您还留着吧,伍叔叔?”伍占江乐了:“然而呢,哪能不留着呢?俺还叫你姐和你婶子呀,一天一打扫,比新房还干净哩!”心想:“看样子,这小丫头真是全忘了,再不会跟姜家有联系哩!太好哩!唉,啥时候能抓住那姜凤友,斩草除根呢?快了,但愿明早就毙了他!”各怀心事,不觉就到了巴兰屯。看见屯子的炊烟时,刘颖像是刚刚想到一样,傻乎乎地问:“哎,老姜家的事怎么样了?姜凤友抓着没有?”
如果她躲躲闪闪,不提姜家广伍经理更多心了。如果双方都明知此事在心中,谁也不问:倒更不自然了。现在,刘颖把这话。头当作平常话,以那样一种口吻相问,就像是在问:“咱农联体今年收成怎么样啊?”伍经理先是一愣,立刻,放心了,也放松了。既然刘颖不把这事当回事,说明,她真是完全死了心,忘了那个姜凤友了。于是,他先是哼了一会,理顺了气,然后,便用他那金鱼眼瞪着前边,好像,他所有的仇恨,他的死敌,都在那里,一可以看见,可以听见他骂人。大声地,他朝着窗外吐了一口痰,说:“然而呢,那小子还没逮着哩,可他跑不了,通缉令都发到全国去哩,他还能跑哪去?刘颖啊,不是你叔说你,当初要不着俺,你想想啊,现在你跟个死刑犯勾着,那会是啥下场啊?”刘颖的眼睛,亮晶晶的转着,艳丽的脸蛋有些发白了。她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吗,还是您有社会经验啊。哎,伍叔叔,那,老姜头子,现在怎么样了?”伍经理恶狠狠地一笑:“怎么样?他还能咋样?先在乡里劳教,现如今哩,押回咱屯子,劳动改造哩!在山上,天天地打石头呗。”刘颖神色一变,立刻又恢复了心无乱事之态,嘻嘻地一笑,拍着手说:“啊,那不成了石匠了吗?真好玩啊。”
到了伍家,伍经理提着刘颖的行李,她一跳一蹦地跟在后头。伍老婆子还是一见面就“啊昵啊昵”地说着废话,伍大咂儿还是那样气愤愤地伺候着刘颖,给她端来好吃的,用一只眼睛看着天,一只眼睛看着地。她的那个安徽女婿,还是那样英俊威武地听着她的指挥,毫无反应地听着她的谩骂。刘颖吃过了饭,洗过了脚,说是头疼,早早地睡下了。睡到后半夜,她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坐起来了。披衣下地,她扒到窗前,用嘴把玻璃上的霜呵出了一个小圆孔,眼睛凑上去,观察着院里的动静。伍家的人都睡着了,睡得那么沉,从这里也能听到巨大的、悲嘶一般的呼噜声。是伍经理的声,那是再不会错的。刘颖听了一会,胆子逐渐加大,穿上了衣服,套上了反毛鞋,拉开门拴,便蹑手蹑脚溜出院子,她不时地回头,见后面无人,便加快了脚步。绕过了三排房子,又绕过了一个新挖出的大坑(是屯干部盖房取土用的),她来到了那熟悉的路上,弯弯曲曲,穿过了一片割后的浸麻地,来到了那个院子的门口。
院门没有了,篱笆条子全都倒在地上,烂成了一堆乱柴般的东西。一股臭猪尿味,从院门边上散出,显然,这里已经成了屯里老母猪白天打滚的地方。刘颖进了院子,看着那正房发愣。房子几乎没有窗户,没有门,成了空空的架子,在黑地里,像是死人骷髅头一般森然怕人。她以为里面再也不会住人,便要往回走了。这时,忽听西屋似乎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她近前看了一眼,发现那边的窗户上糊着报纸之类,还有极为淡然的灯影映了出来。她心情一激动,想也没想,跨步进了门,在门口处绊了一个跟头。原来,外屋的地上,堆满了垃圾,显然,这已经是不正常的屋子,没有人在意屋里屋外的布置了。想当初,刘颖刚到姜家来的时候,凤友娘是多么干净、多么勤快,又多么幸福啊。她扎着围裙,手里沾着面粉,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兹祥的笑容总挂在她那白净的、好看的脸上,而姜家就成了屯里最干净、最讲究、最有条理的人家。现在,这是哪儿呢?刘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姜家了。
“啊,谁啊?”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西屋发出。
“是我,是我……”刘颖抽抽噎噎,说不出话了。
她走到了西屋门口,便看见了一个可怕的情景。在炕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看了好半天,也不敢相信那是凤友的三姐。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年轻、多么壮实、多么丰满美丽的女人啊,现在,她已经不是人的模样,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和一张可怕的脸了。而在地上,正在为女儿洗着身子、包着脚的,正是凤友的爹爹。这个老姜头,也不是刘颖认识的老姜头了。他的头发没有了,脑袋上长着白色的头发茬子。他的那只坏眼睛,流着浓。而那只好眼睛,红红的,深深地陷进去,像是人工挖出的一个洞,从里面发出幽幽的鬼火一般的光。他看着刘颖,不相信自己所见,因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没有力气说话了。三女儿疯了以后,天天在山上转,喊着大奎二奎的名字,找啊找啊找啊,总是说要找她的孩子,总是说能听到孩子在喊娘,总是说一定能找到,只要再让她找一分钟。她的脚,早就冻坏了,烂得不行了。今天,又从山上滚下来,让好心人给送到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了。老姜头干完打石头的活,回到家,看到女儿如此惨状,已是欲哭无泪。他没有吃饭,没有喘气,就在那里忙着喂水,又找来了一点点消炎药(不知是哪百年剩下的),喂凤芝吃下了。疯女儿一直昏迷不醒。老头又为她洗伤口,自己也快死过去了。
“是你……”老姜头呜噜了这么一句。
“大爷,我我我……我好恨……啊……”刘颖哭了,几乎要背过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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