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公孙大娘舞剑,长年老舟子的荡桨,乃至锥画沙、屋漏痕,这许多古人顿悟用笔之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断在脑中浮现,而有了新的体会。
从天下为公、兰竹、白云、山马、长流,到那叶筋、根取、红豆,精工,我也便渐渐发觉,笔毫之刚并非腕底之刚;而毫未之柔也并非腕下之柔,从线条之转折、笔锋的转折、指掌之转折,乃至心灵的转折,根本浑如一事,心转笔转,有时觉得每一支笔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间看到一矮墙围起来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间叠石如塔,塔底苍劲地刻着“笔家”两个斗大的字,但不知这写笔家二字的笔,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知那用笔之人,是否也随之地下。
笔为人用、为人用笔、用笔为人、用人为笔。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觉得数十年用笔的自己,在这宇宙之中,何尝不像
一支笔。到头来,必然是销得断毫枯管,问题是:笔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墨情
“咱们家没有黄金条,倒有不少黑金条!”
小时候,每当母亲清理樟木箱里的衣服,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衣时,我便捣着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条味儿!
“要说是墨香,你在别处还闻不到呢!这是麝香,听说过吗?如兰似麝!”
我不懂什么麝,却知道那必是很珍贵的一种东西,因为有一回父亲特别掏出一块黑金条,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开那厚厚的棉纸包,露出里面一条黑漆漆写着金字儿的东西,掏出手绢擦了擦上面的白霉,又赶快包了回去。从那小心的劲儿,我就知道,可真是“咱们家压箱底的宝贝”。
宝贝是不出箱的,父亲桌上摆的是公事房发的墨,我上学带的则是小小的塑胶砚台和福利社买来的极品墨条。
虽然写着极品,谁都知道那是最差的东西,因为不但磨起来滋啦滋啦地响,磨的地方膨胀得一倍大,而且易崩、爱掉渣。每到作文课,孩子们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摆起底不平的塑胶砚,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时候突然磨出一块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团黄土,弄得墨水四溅,引来一片叫嚷,这画面、这声音,30多年了,也难以忘记。
或是因为大人们把祖傅的那几块墨宝贝看得有些过份,墨对我也便有几分神秘感,我常想,那如兰似麝的黑金条,是用来磨墨写字,还是摆着好看,抑或专供薰衣服。
“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还贵,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树烧出来的烟和在一块造的,别看这么一小块,可是得让那有力气的大汉,锤上一万下,那材料才能匀,也才能紧,所谓一点如漆,这么一块好墨,能抵上公事房发的几十块,即使不小心掉在水里,两个月也不会溶化……。”父亲眯着眼睛说,好像是神话故事一般。
为什么要把墨丢到水里呢?我心想。不过跟着便偷偷把我的“极品墨”放进一个装满水的奶粉罐里,并藏在柜子深处,直到有一天母亲说柜子里必定死了老鼠,才发现那罐子已冒出了白毛,臭得比阴沟水还可怕。
极品墨后来总算被瓶装墨汁代取了,小学五、六年级,有人用化学制的墨膏盆,有人用蜡纸装着墨汁瓶,我则承继了父亲的铜墨盒。
铜墨盒原是父亲在办公室用的,方正而略带圆角,盖子及盒边都是黄铜打造,上面精工刻着两个殷商铜器的图纹,盒底则以一块红铜镶嵌。墨盒打开,里面装的是泡了墨汁的丝瓤,盖子里层有一方石版,大概是专用来添笔的。
墨盒拿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父亲过世百日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墨盒打开,里面却早已干成了一小块。母亲去找了些丝棉,用水烫熟,又把墨盒洗干净、将丝棉放进去浇了些墨汁:“从今你就可以不用磨墨了,干了就将瓶装的墨汁加进去,比磨的好,你老子磨了一辈子,也没磨长久,而且磨出来的墨汁倒在墨盒里容易臭,像他的臭脾气!”
“用咱们家如兰似麋的墨去磨,就不臭了!”我说。
“照臭,把麋香闷着,只怕臭得更凶!”
墨盒确实比较好用,由于有丝棉的滋润。它不必像用瓶装墨汁般地不断添笔;否则会有渗碗晕浸之忧,也不像磨墨费时间。但是我只用了一年多就停止了,因为我不高兴同学们好奇地把玩我的墨盒,也不喜欢老师的讯问,尤其是一个初次上课的国文老师,在观赏我的墨盒之后说:你真有福气!这么小,就用这么讲究的东西!
我把墨盒洗干净,用父亲丧礼后摘下的自帐白布层层包好,交给母亲,她不解地看我。
“把它跟黑金条放在一块儿吧!爷爷留下的墨,爸爸舍不得用;爸爸留下的墨盒,我又何必用呢?”
有些东西,似乎是当然应该跟着它的主人去的,它属于上一代,能使下一代,有所感动,却无法进入下一代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磨墨的日子,而且渐渐开始喜欢那种“墨与砚若相恋恋”的感觉,一块平凡的石头,一块黑黑的墨条,当注上水,轻轻磨几下,居然就能产生淡淡的幽香和纯纯的墨汁。它不像瓶装墨汁那么浓,却比墨汁来得细腻;它容易晕散,但晕散得均匀而优美。尤其是在学国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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