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莱,你既然自己是血肉之躯,你应该知道你养出来的女儿,她的心也是血肉做成的,并非铁石心肠。你现在年老力衰了,但是应该还记得那青春的规律,以及它对青年人具有多大的支配力量。虽说你的青春多半是消磨在战场上,你也总该知道饱暖安逸的生活对于一个老头儿会有什么影响,别说对于一个青年人了。
“我是你生养的,是个血肉之驱,在这世界上又没度过多少年头,还很年青,那么怎怪得我春情荡漾呢?况且我已结过婚,尝到过其中的滋味,这种欲念就格外迫切了。我按捺不住这片青春烈火,我年青,又是个女人,我情不自禁,私下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凭着热情冲动,做出这事来,但是我也曾费尽心机,免得你我蒙受耻辱。多情的爱神和好心的命运,指点了我一条外人不知道的秘密的通路,好让我如愿以偿。这回事,不管是你自己发现的也罢,还是别人报告你的也罢,我决不否认。
“有些女人只要随便找到一个男人,就满足了,我可不是那样;我是经过了一番观察和考虑,才在许多男人中间选中了纪斯卡多,有心去挑逗他的,而我们俩凭着小心行事,确实享受了不少欢乐。你方才把我痛骂了一顿,听你的口气,我缔结了一段私情,罪过还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去跟一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发生关系,倒好象我要是找一个王孙公子来做情夫,那你就不会生我的气了。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世俗成见。你不该责备我,要埋怨,只能去埋怨那命运之神,为什么他老是让那些庸俗无能之辈窃居着显赫尊荣的高位,把那些人间英杰反而埋没在草莽里。
“可是我们暂且不提这些,先来谈一谈一个根本的道理。你应该知道,我们人类的血肉之躯都是用同样的物质造成的,我们的灵魂都是天主赐给的,具备着同等的机能,同样的效用,同样的德性。我们人类本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那发挥大才大德的才当得起一个‘贵’;否则就只能算是‘贱’。这条最基本的法律虽然被世俗的谬见所掩蔽了,可并不是就此给抹煞掉,它还是在人们的天性和举止中间显露出来;所以凡是有品德的人就证明了自己的高贵,如果这样的人被人说是卑贱,那么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这样看待他的人的错。
“请你看看满朝的贵人,打量一下他们的品德、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行为吧;然后再看看纪斯卡多又是怎么样。只要你不存偏见,下一个判断,那么你准会承认,最高贵的是他,而你那班朝贵都只是些鄙夫而已。说到他的品德、他的才能,我不信任别人的判断,只信任你的话和我自己的眼光。谁曾象你那样几次三番赞美他,把他当作一个英才?真的,你这许多赞美不是没有理由的。要是我没有看错人,我敢说:你赞美他的话他句句都当之无愧,你以为把他赞美够了,可是他比你所赞美的还要胜三分呢。要是我把他看错了,那么我是上了你的当。
“现在你还要说我结识了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违心之论。你不妨说,他是个穷人,可是这种话只会给你自己带来羞耻,因为你有了人才不知道提拔,把他埋没在仆人的队伍里。贫穷不会磨灭一个人的高贵的品质,不,反而是富贵叫人丧失了志气。多少帝王,多少公侯将相,都是白手起家的,而现在有许多村夫牧人,从前都是豪富巨族呢。
“那么,你要怎样处置我,用不到再这样踌躇不决了。如果你决心要下毒手——要在你风烛残年干出你年青的时候从来没干过的事,那么你尽管用残酷的手段对付我吧,我决不向你乞怜求饶,因为如果这算得是罪恶,那我就是罪魁祸首。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怎样处置了纪斯卡多,或者准备怎样处置他,却不肯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置我,那我也会自己动手来处置我自己的。
“现在,你可以去了,跟那些娘们儿一块儿去哭吧,哭够之后。就狠起心肠一刀子把我们俩一起杀了吧——要是你认为我们非死不可的话。”
亲王这才知道他的女儿有一颗伟大的灵魂,不过还是不相信她的意志真会象她的言词那样坚决。他走出了郡主的寝宫,决定不用暴力对待她,却打算惩罚她的情人来打击她的热情,叫她死了那颗心。当天晚上,他命令看守纪斯卡多的那两个禁卫,私下把他绞死,挖出心脏,拿来给他。那两个禁卫果然按照他的命令执行了。
第二天,亲王叫人拿出一只精致的大金杯,把纪斯卡多的心脏盛在里面,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仆人把金杯送给郡主,同时叫他传言道:“你的父王因为你用他最心爱的东西来安慰他,所以现在他也把你最心爱的东西送来慰问你。”
再说绮思梦达,等父亲走后,矢志不移,便叫人去采了那恶草毒根,煎成毒汁,准备一旦她的疑虑成为事实,就随时要用到它。那侍从送来了亲王的礼物,还把亲王的话传述了一遍。她面不改色,接过金杯,揭开一看,里面盛着一颗心脏,就懂得了亲王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同时也明白了这必然是纪斯卡多的心脏无疑;于是她回过头来对那仆人说:
“只有拿黄金做坟墓,才算不委屈了这颗心脏,我父亲这件事做得真得体!”
说着,她举起金杯,凑向唇边,吻着那颗心脏,说着:“我父亲对我的慈爱,一向无微不至,如今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对我越发慈爱了。为了这么尊贵的礼物,我要最后一次向他表示感谢!”
于是她紧拿着金杯,低下头去,注视着那心脏,说道:“唉,你是我的安乐窝,我一切的幸福全都栖息在你身上。最可诅咒的是那个人的狠心的行为——是他叫我现在用这双肉眼注视着你!只要我能够用我那精神上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你,我就满足了。你已经走完了你的路程,已经尽了命运指派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到了每个人迟早都要来到的终点。你已经解脱了尘世的劳役和苦恼,你的仇敌把你葬在一个跟你身分相称的金杯里,你的葬礼,除了还缺少你生前所爱的人儿的眼泪外,可说什么都齐全了。现在,你连这也不会欠缺了,天空感化了我那狠毒的父亲,指使他把你送给我。我本来准备面不改色,从容死去,不掉一滴泪,现在我要为你痛哭一场,哭过之后,我的灵魂立即就要飞去跟你曾经守护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只有你的灵魂使我乐于跟从、倾心追随,一同到那不可知的冥域里去。我相信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徘徊,凭吊着我们的从前的乐园;那么,我相信依然爱着我的灵魂呀,为我深深地爱着的灵魂呀,你等一下我吧!”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凑在金杯上,泪如雨下,可绝不象娘们儿那样哭哭啼啼,她一面眼泪流个不停,一面只顾跟那颗心脏亲吻,也不知亲了多少回,吻了多少遍,总是没完没结,真把旁边的人看得呆住了。侍候她的女伴不知道这是谁的心脏,又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都被她深深感动了,陪她伤心掉泪,再三问她伤心的原因,可是任凭怎样问,怎样慰劝,她总是不肯说,她们只得极力安慰她一番。后来郡主觉得哀悼够了,就抬起头来,揩干了眼泪,说道:
“最可爱的心儿呀,我对你已经尽了我的本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那就是:让我的灵魂来和你的灵魂结个伴儿吧!”
说完,她叫人取出那昨日备下的盛毒液的瓶子来,只见她拿起瓶子就往金杯里倒去,把毒液全倾往在那颗给泪水洗刷过的心脏上;于是她毫无畏惧地举起金杯,送到嘴边,把毒汁一饮而尽。饮罢,她手里依然拿着金杯,登上绣塌,睡得十分端正安详,把情人的心脏按在自己的心上,一言不发,静待死神的降临。
侍候她的女伴,这时虽然还不知道她已经服毒,但是听她的说话、看她的行为有些反常,就急忙派人去把种种情形向唐克莱报告。他恐怕发生什么变故,急匆匆地赶到女儿房中,正好这时候她在床上睡了下来。他想用好话来安慰她,可是已经迟了,这时候她已经命在顷刻了,他不觉失声痛哭起来;谁知郡主却向他说道:
“唐克莱,我看你何必浪费这许多眼泪呢,等碰到比我更糟心的事,再哭不迟呀;我用不到你来哭,因为我不需要你的眼泪。除了你,有谁达到了目的反而哭泣的呢。如果你从前对我的那一片慈爱,还没完全泯灭,请你给我最后的一个恩典——那就是说,虽然你反对我跟纪斯卡多做一时不体面的夫妻,但是请你把我和他的遗体(不管你把他的遗体扔在什么地方)公开合葬在一处吧。”
亲王听得她这么说,心如刀割,一时竟不能作答。年青的郡主觉得她的大限已到,紧握着那心脏、贴在自己的心头。说道:“天主保佑你,我要去了。”说罢,她闭上眼睛,随即完全失去知觉,摆脱了这苦恼的人生。这就是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这一对苦命的情人的结局。唐克莱哭也无用,悔也太迟,于是把他们二人很隆重地合葬在一处,全萨莱诺的人民听到他们的事迹,无不感到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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