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阮元便被介绍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开办的“还是读书堂”,开始重点对八股文进行学习。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对这事就颇不满意。这件事前后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决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这里。加上平日认知所限,常以为会写八股文的,都是趋炎附势的俗儒。又见李晴山年已六十有余,须发尽白,平日还经常戴着眼镜。阮元视力一向不错,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读书不得其法,只做无用功夫,气力早已耗了,所以对李晴山可谓毫无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数日,便发现他原本读书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对八股文有敌视心理,自己讲到这提比、中比的起承转合之时,阮元总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长此以往,只怕阮元进益有限,不如寻个契机,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再因势利导,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日李晴山找来一篇科举范文,乃是康熙朝韩菼之作,韩菼是当届科举状元,又官至礼部尚书,名实兼备,是以其文章海内流传甚广。李晴山看着中比这一段,缓缓讲道:
“韩大宗伯这篇时文,原题乃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二句。现在我们来看这中比,‘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则有尝申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这里的语句本在上下两段之中,李晴山为了对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开来,分别对比。
李晴山讲完正文,缓缓讲解到:“韩大宗伯这使词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极处,这‘求’字与‘试’字,语义类似,感受却不同,‘求’字也有尝试之义,但总是看起来谨小慎微。不如直言这‘试’字,更为直接。故而这两句,乃是层层递进。下面呢,‘拟’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递进之意。可下面一句呢,‘流连以志之’对‘周旋而忽之’乃是含义不同的一组对比。可见这排比对仗,自有学问,可递进,可呼应,可转折,亦可截然相对,实在是包罗万象啊……学生阮元,你为何竟睡了过去,快快醒来!难道说,你睡梦中所见之物,比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来阮元听他讲这些语句,本就心生不满,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场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听着也没意思,便索性睡了过去。听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愿意的坐起来,道:“先生,韩大宗伯这一番话,不过是遣词用句繁复了些,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意思。学得这些,不过骗骗三岁孩子,哪有什么用处?便是算学,都比这有用多了。习得算学,还能收粮征米,这八股学来何用?”
李晴山曾听胡廷森说过,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经,是以阮元学习诗书之际,一直对算学颇有兴趣。甚至觉得算学用处,远在八股之上。便笑道:“这算学虽然有趣,可计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为了征粮收米,人人都能学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国家选才,是不会用算学的。何况算学于儒家六艺,只是六术之一,这圣人之言,最关键的,乃是《四书》中这些‘道’,取术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听李晴山这话,自觉不过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轻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术先好了,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对偶,这些又是什么‘道’了?不过也是些雕虫小技而已。哪里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比俟其人发之者。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这是韩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来一气呵成。又道:“韩大宗伯这一句,说的乃是知音难求之意,孔子才高于世,只有颜回才行绝人,故而孔子常言‘吾与回也。’韩大宗伯这一句,正是圣人知音难求之意。之后韩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说无需因知音难求而自寻烦恼,若是有一知音,便应知足之意。这便是圣人交友之道与术了。你只见韩大宗伯用词精美,却忘了圣人所言亲友之道,知己之术,他早已点明。你又有何能耐,来说韩大宗伯所学无用呢?”
见阮元仍有不解,又道:“这圣人之道,你熟读四书五经,自也应当知晓。可考场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晓,而是考官是否认定你已知晓。若是考官觉得你所言并非圣人之道,又当如何?自然是弃而不用了。可如何让考官知晓,你深明圣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词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圣人之道,那又何必限于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为韩大宗伯状元及第,便是靠言辞华丽么?若你这样想,也太看不起韩大宗伯了。大宗伯这一篇制义,言语精雕细琢之内,已将圣人之意,阐述无遗。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艺。即便大宗伯技艺稍逊,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说到这里,觉得阮元定是对所谓“圣人之道”已颇为自负,所以暗自决定,在《四书》文章上杀一杀他的威风,教他知道自己学问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这句,你来说说意思如何?”
这段话原本出自《论语》,阮元当然熟悉,便将《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原原本本的说了:“按这书中之义,谷字当做俸禄解释,‘至’字恐有误,原本应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为学三年,而不求于俸禄。即便子张身为孔子弟子,犹有干禄之问,更何况他人?是以此处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于学,却无意仕进之人了。”
李晴山道:“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却不知,近年学人,早已另有他论。这至字原本便无错误,只是后世儒者,不知周礼妄加猜测,竟然以为《论语》原本经文错了,着实可笑!若通晓周礼,当知周时本有三年大比之说,读书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这‘三年’一词,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读书学习的年限。也正因如此,这话说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过,却无缘授官,之后授官便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圣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并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学苦练,精于学问,一样可以后发先至。如此解释,这话便通了,又何必说原本经文错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龄在《四书改错》中所言,虽非读书人之共识,但彼时汉学日盛,毛奇龄作为汉学先驱,自然备受尊崇。阮元所学,仅及当时汉学十之一二,对于当代许多新的观点,尚无了解,故而还不知毛奇龄之言。听李晴山这样一讲,顿觉自己于《四书》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处,要说“明圣人之道”,就差得远了。
李晴山见阮元神色,已知他听了这新的儒家解释,知道自己所学,尚未达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严厉,缓缓道:“这《四书》大义,虽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来,另出心裁而合于圣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学识渊博的主考,也不再独尊朱子,我应院试时,即认为此语在朱子与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种解法,学子为学,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禄?想来除却那些天资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读书所为何事,成日口诵圣人之言,心中却茫然混沌之人了。无所为而为学,故不易得。最终我座师仍是认可了我那篇经义,取了我做生员。哈哈,想来老师我阐发圣人大义之处,也不少了,我这里有一函《四书讲义集说》,你不妨先看看。”说着转向后面书柜,取了一函书籍下来。
阮元打开书函,取了一册出来,翻得其中几页,只觉言辞新颖,颇有自己未能念及之处,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注释,处处引经据典,不为空疏言语。阮元本有好学之心,见这位李先生所著独到,也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多翻了几页。李晴山见他脸色,已知阮元态度有所改变,道:“你且拿了这书,回去多看一些,若你还是觉得我只是个讲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过来也罢,这书送了给你,对我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你觉得老朽这些话,还算符合圣人之意,明日便继续过来。你自己的学业,最终怎样,只取决于你自己。”说完仍平静地看着阮元,只觉阮元眼中,虽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绪,却已经渐渐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书,自然发现自己学问尚有许多不足。虽然自己对于八股文,依然有颇多不满。可对于这位老先生,却已觉得亲切了许多。次日便也如常来李先生家念书。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顶撞自己之事从未发生过。
自此之后,李晴山讲起八股文,也尽量由浅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这里学习八股,阮元已渐渐习惯,不觉得枯燥无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书,其中涉及当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见。几年的功夫下来,便是惠栋、江永等人的经义、解释,阮元也自然学了不少。比起之前,学问更进一层。
只是阮元颇为不解,李先生既然已经考中了进士,为什么后来连官都没做,便回乡了?平日他也想过问李先生这些,但念及是他人私事,只怕不好开口,日常课业又不少,竟一直也没机会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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