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铁梨花见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着坑沿爬上来,对他说,她一直以为他谋害栓儿,是因为他太爱柳凤,被痴情糊住了心。一个情种,热血冲头,一失手把事做绝了,杀了自己的兄长,她做母亲的在心里能懂得他,能袒护他,也差不多能宽恕他。但她现在明白:他爱凤儿不假,不过远远不胜他爱财宝、爱那三进院的大瓦房、四匹马的大车。她也是从那个追踪她二十年的张吉安、赵元庚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世上的人十有九个半是爱财富胜过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妈,您叫我上来,……我和您慢慢说……”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来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诉他,为娘的如何抱着刚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边,掐住他那小脑袋就往水里按。她突然想起她还没让孩子吃过一口奶;她怎么也得让孩子吃饱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奶头,她软了,这才想到老人们说的,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真的。
她跪在墓坑边上,用枯干的嗓音说,老天咋让她做那么难的事?!二十一年了,还要让她亲手杀了她身上掉下的这块肉。然后她慢慢站起来。
一步步往上爬的牛旦看着这个一身黑的细高身影。
“我是命定要犯这罪过了:命定得杀死赵家这个长子长孙。这时下手,比二十一年前可难多了呀!”她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被冷风抖开。
“娘……”儿子以垂危的声音唤道。
“你为啥不抵赖?你抵赖呀孩子!娘不想叫你死,你抵赖得能让我相信一分一毫,我就像二十一年前那样饶你一条命。……你抵赖呀!”母亲气绝般地说道。
儿子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他真的抵赖也不可能让母亲相信一分一毫。
“孩子,我成全了你吧。留下你,你也废了。这时候你想到‘盗亦有道’,太迟了。这些天你白天悄悄去修缮盗圣庙,夜里梦游去庙里烧香祷告。你魂魄已经不在身上,早归了陰了,留着这空皮囊还有啥意思?既不能做我的儿子,也不能做凤儿的男人。你废了。谁让你身上有我的一半骨血呢?要是你和你爹一样,造了孽作了歹照样八面威风、四方体面,那咱另说。可你不一样啊,你造的孽让你自己落下这么大的心病。你那出了窍的魂儿回不来啦。”
牛旦又一次爬到坑沿上,手指头楔进泥土里。
“孩子,你是想跟娘抵赖不是?”
铁梨花被自己的泪水浴洗着。
儿子不顾一切地往外爬,两眼直瞪瞪的。眼看他又要拉住母亲的裤腿了。母亲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栓儿五岁那年,我带你俩去庙会看戏,给你俩一人买了一盘水煎包皮,你俩都偷偷揣了一个在兜里,都偷偷给我,叫我吃,俩人的新衣裳弄了两兜油!……”
铁梨花说着,跪在坑沿上,轻轻抚摸着儿子年华正茂的头发,然后用力把那颗比二十一年前大了许多的脑袋按下去。
她这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往墓坑里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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