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被我哥惯着野出来的坏脾气让我在中学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自从开始和齐晗怄气,我的假期过得更加无聊乏味。
这样闷闷不乐的苦日子持续到了七月底,直到楼下搬来了回禾川老家度假的沐宁。
这位自上海远道而来的小少爷刚一脸不情愿地从卡宴上踏出来的时候,我正在他对面玩那块我哥在我出成绩第二天偷偷放到我床脚的滑板———不当面送给我是怕它遭受和上一块一样被我一言不合扔出窗口的待遇。
关于搭讪开头的记忆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动离开了,真正让我们结成革命友谊的是在某天下午的闲谈中谁失口提到了自己的哥哥,然后我们发现了彼此之间惊人的共同点———都有一个自己非常讨厌的亲哥哥。并且亲哥哥之间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一样的学业优异沉默寡言不爱出门。
唯一不同的是他对他哥哥的厌恶并不和我一样是因为嫉妒,言语交谈之间我不难感受得到这个和我同龄的朋友在与禾川遥遥相对的上海的某个中学也一样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从他眼神向我传达的情绪里对他哥更多的是一种嫌弃,一种提到这个人都会让他觉得丢了一层脸皮的嫌弃,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甚至跟他哥坐同一辆车都不愿意,他哥是在他到达这里半个月后的某个雨夜悄然而至的。
总之我们很有默契地连他们的名字都没介绍,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个被他视作奇耻大辱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他对齐晗的认知也仅限于知道了性别和年龄罢了。
和沐宁相处的那一个月哪怕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得纯粹的时光之一,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即使身份悬殊境况迥异,但总能在很多时候找到与对方志同道合的爱好,孤独与孤独碰撞也能生出一份热闹。
齐晗沾了沐宁的光,我生活的重心从发泄怒气变成了寻找快乐,那段时间对他的脸色也比以往缓和了不少,甚至很多时候会因为贪玩不想回家而悄悄去找齐晗帮我在下班的父母前面打马虎眼,长此以往我与他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成文的约定,这种约定是连接我跟他两双眼珠子的一条细线,我朝他转动一下,他永远都能跟被这条线牵扯了一样,很敏锐地捕捉到讯息并且用眼神快速给我答复。
我在今天早晨看着我哥的背影回忆起他当年的眼神时,才慢慢尝出那眼神里酝酿好的另一种风味。
那是一种忽闪的情绪,是自身内里不知名的某种感情刚刚破土萌芽的男孩为自己与在乎的人之间有了小秘密而藏欢窃喜的兴奋,我要是通透一点在那时偷舔一下他的眼睛,尝到的该是初夏枝头将熟未熟的青梅酸甜。
我突然有些后悔。
这棵名叫记忆的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我稍稍拨枝探寻,梢头就出现了一粒坠然待摘的饱满果实。十七年,我哥在这棵树上偷偷藏了多少果子,要我在多少个清晨拿着他不经意间施舍给我的细节一点一点地摸索捕捉,去拾取,去回味,才能把他留在那上面的酸甜苦辣尽数尝出滋味。
一辈子够吗?一辈子不够。下辈子够吗?下辈子忘了怎么办。
我后悔死了。
沐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去网吧打了通宵的游戏,导致他踏进那辆载他来的卡宴时我正在房间里睡得酣畅淋漓,行走江湖的兄弟从来不需要在告别的时候你侬我侬。
等我伸着懒腰走出房门的时候才看到沐宁无意间留给我的最后一样礼物———我哥站在阳台上的背影。
16岁的齐晗比今天早晨看花发呆的他还要消瘦单薄,白色恤被他腰身空出来的多余部分在晚风的撩拨下像旗帜一样飘晃,秀颀的脖子往上走带出一点若隐若现的下颌骨,头顶被风吹成毛茸茸的一片,微微低垂着———他还在延续那场早已结束的目送礼。
齐晗落寞的背影镶嵌在二零一零年八月底的斜阳暮色里,在二零一二年七月初这个携带着破晓寒气的早晨与花瓶前的这个身影重合,那时的我不明白那具身体的主人莫名其妙的难过是怎么回事,天真地以为是景色所致,两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他在难过。
我与他之间的秘密随着沐宁的离开而消失了,那根让我和他传递眼神的暗线被那辆卡宴的车轮碾断了。
我掀开被子,踮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挪动,在墙上挂钟走到六点五十的时候一把抱住了我哥。
默诵圣经的教徒在这场突袭中惊醒,撑在柜沿的右手掌心盖在了我的手腕上:“哥把你吵醒了?”
我点头,太阳穴贴着他脊骨上下蹭动:“那花跟我说你难过得好大声。”
我哥低声笑了一下,努力平缓的语气里还是有几分藏不住的惋惜:“都凋谢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仰头看着他的后脑勺,下巴抵在他背上,“花期会过,我不会走。”
“花期没过。”我哥转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最艳的一支在我怀里。”
期末考的时间定在一个周以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直延续到八月中旬的升学补课,早自习胡遥在我咨询她如何在一个周内快速冲上530的时候对着我这张一本正经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个来回,最后撇着嘴角撂了一句:“找你哥代考吧,还能把分数换成六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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