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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苏特默许了队内交往,他相信这两个人不会因为感情而妨碍自己的判断。索尔贝是职业杀手,杰拉德是前军人,他们两个原本的职业都要求他们将自己看作是纯粹的工具,将人性中的一切感情压抑到极限。事实上,里苏特觉得自己并没立场对他们指手画脚,毕竟他自己就是被仇恨驱使着才走上了这条道路,就连替身能力都和悔恨有关。这让他觉得稍微有点可笑,他们的组织叫做“热情”,但为“热情”在暗地里扫清障碍的暗杀者们并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的情感。

        之后的一次任务则让他彻底打消了疑虑,他、索尔贝、杰拉德和梅洛尼兵分两路,去刺杀某个政界要人,但因为情报中途泄露,在伏击点的杰拉德和梅洛尼被敌人抓了个正着,一番激战后不得不先行撤退。目标在城内逃窜,他们改用备用计划,由索尔贝从高处进行狙击,里苏特替他守住身后。无线电里传来一阵阵枪声,杰拉德为了掩护梅洛尼,中了几枪,虽然没在要害,但失了不少血。他们一边撤退,一边向里苏特报告目标的行进路线,听筒那头杰拉德的声音气喘吁吁、逐渐微弱,听得里苏特手心冒出冷汗。他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和杰拉德确认目标距离狙击点的位置。索尔贝全程听着他们的对话,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一动不动。里苏特下意识用「金属制品」探查他的心跳,随着目标逐渐靠近,索尔贝的心跳慢了下来,呼吸也接近停止,甚至在目标被击毙之后,索尔贝的心跳也没有加快。直到他们和杰拉德、梅洛尼汇合之后,索尔贝把狙击枪扔给了毫发无伤的里苏特,将杰拉德扛进车里,飙车回到总部进行医疗,一路上他的脚就没从油门上放下来过。

        相比之下,杰拉德没有索尔贝那么专业,在遇到这类事情的时候他的反应自然没有那么冷酷。尽管在完成任务方面,杰拉德无可挑剔,当他的注意力集中的时候,环境中发生的其他事对他而言都不存在。虽然没有像加丘那样一点就着,但与在工作时完全不讲感情的冷面杀手比起来,杰拉德依然容易受到情感的驱使,毕竟他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就是因为神经断线而失手杀人。这当然不能说是坏事,索尔贝习惯于压抑,在工作时将个人私情完全排除在外,而杰拉德正好和他互补,他了解人类的情绪,更擅于利用它们。在审讯犯人的时候,杰拉德可以很轻易地制造恐惧和焦虑,用替身能力夺走他们的声音,然后将他们逼迫到极限,在那张嘴终于吐出真心话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将声音归还,从而挖掘出最深的秘密。

        这同时也意味着杰拉德无法忽略自己的情感,尽管他在工作中可以保持扑克脸,举枪射击的动作永远流畅精准,但只要索尔贝的任务出了岔子,神经绷紧、理智摇动的声音就会从杰拉德体内传出来。和他搭档过的好几个人都作证曾经听到过那种冰川碎裂的声响,并且三番五次地强调那不是幻觉。

        当然,他们的情感差异也和杀人的手段有关。索尔贝习惯于隐藏自己身为替身使者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会利用替身能力杀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个普通的杀手一样用枪械完成任务,在瞄准镜里决定目标的生死。枪口和目标的距离隔断了人类之间的共情,抬手,瞄准,射击,目标倒地,生命被压缩成油墨组成的简单符号。而杰拉德则是把自身运用到了极致,像个军人一般将自己当作工具,可同时又维持着真我,将自己的真情实感投入其中当作武器,使目标身心崩毁。他不讨厌血腥,也完全不介意弄脏双手。他的替身让他既可以成为持枪的那个人,也可以成为一把刀或者一颗子弹,撕裂对方的身体,不发出一点声音。

        总而言之,无论是里苏特还是普罗修特,没有一个人对杰拉德和索尔贝的关系提出意见。和他人发展出亲密关系或许和他们作为暗杀者的身份不那么相称,但是小队里目前还有两个没杀过人的新人,一个举不起重物的豆芽菜,还有一个人体描边大师。就算搞队内检讨也轮不到他们。

        老板在两个月之后解除了警报,他们之后再也没听到过那个法国的替身使者或者是他身后的跨国集团的消息。起初梅洛尼和伊鲁索试图从同是法国人的索尔贝身上寻找线索,但他们只得到了当事人的白眼,又不是每一个法国的替身使者都相互认识。组织在地理层面的扩张告一段落,之后的发展方向便是向深层渗透。他们的老板有着非凡的野心,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他的罪恶帝国。暗杀者们留在了那不勒斯,他们不再需要大规模地迁徙,团队作战的机会也少了很多。一年中的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各自在意大利的各个地方执行任务,只有在领取赏金和休息的时候才能一聚。

        索尔贝和杰拉德在那不勒斯附近买了房子,位于郊区,四周邻居稀疏,大有退休养老的模样。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可能,位于郊区的房子就和当初波尔波名下的仓库一样,目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反正卡车后箱用布盖上之后都一个样子,没人知道里面那些箱子里究竟装的是酒还是枪支弹药。住在郊区的另外一个主要优点则是安全,尽管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替身使者无论住在哪里似乎都不太需要为自身的安危着想——实际上,如果住在闹市区,那么他们的邻居们应该好好考虑给自己全家买人身保险——但无论如何,穷乡僻壤的郊外平房从客观上就是比市区内的高层公寓更加难以入侵。

        索尔贝一直对窗户太多采光太好这件事颇有微词。严格意义上讲,他们买的不是普通住宅,而是以出租为目的的度假小屋,所以那栋房子在建造的时候主要目标就是把外面的景色展示给屋内的人,恨不得四面全是窗户。而至于隐私性,房屋位于郊外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优势。如果不是杰拉德拦着,索尔贝可能会把卧室选在地下室,最后双方讨价还价了一番,选择把卧室的窗户用窗帘长期遮上。

        “这四周是平地,路对面甚至比我们位置要低,没有适合狙击的角度。”杰拉德一边和索尔贝搬床垫,一边试图讲道理。

        索尔贝则用一脸“道理我都懂,但是我觉得不行”的表情回答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工作休息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搞装修,暗杀者当然不可能找装修队伍,不过所幸他的同事们也对装修新家充满了兴趣,纷纷提出帮忙。梅洛尼和普罗修特对室内装潢的风格争执过一番,最后普罗修特在队内投票里以贝西的一票险胜,迫使梅洛尼放弃了现代艺术风格的墙纸和粉红长绒地毯(当然,普罗修特的手工地毯在之后也遭到了否决)。不过梅洛尼爽快地接受了这次失败,甚至破天荒地没有在任务结束后销毁「娃娃脸」,而是让它进行刷墙和铺地板的工作。他们的家具是霍尔马吉欧开车送来的,他的替身送货实在是一绝,但就是不知道究竟哪些是买的,哪些是他和伊鲁索一起偷的。里苏特和杰拉德则负责安装水管和电线,顺便还发现了「金属制品」不会触电的特性。在装修完成可以入住的那天晚上,他们在索尔贝和杰拉德的新家搞了个聚会,那天正好是发薪日之后的第二天,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就连里苏特都破天荒地喝了点酒。但由于这间屋子只有一间作为卧室,其他的不是工作间就是库房,所以除了房屋的两位主人之外,剩下的暗杀者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客厅。两个未成年人在普罗修特的威胁之下睡了沙发,其余的人要么睡在车里,要么睡在地板上。

        “镜中世界也能睡人。”伊鲁索突如其来的大方着实让人惊讶,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也喝多了,不过有地方睡总是好事。霍尔马吉欧没领情,自己去车里睡了,普罗修特和里苏特则睡在镜中世界的沙发上。

        这时候梅洛尼用胳膊肘捅了捅伊鲁索:“你在想我在想的事吗?”他扬起眉毛,冲他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没错。”伊鲁索心领神会。既然镜中世界有沙发,那么就肯定有床。两个人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跑到了卧室里,一前一后地蹦到了床上。在之前搬家具的时候,伊鲁索留了个心眼,在他们房间里放了一面穿衣镜,位置非常自然,但是角度正好能看到床面。两个八卦爱好者挤到镜子前面试图在一片黑暗里看出点什么,他们等了半个小时,床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只好无聊地回去睡觉。

        当晚索尔贝睡的非常不安稳,他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他。在入睡前的一个小时,他躺在床上,保持静止,时不时瞥一眼在旁边睡着的杰拉德。但杰拉德早就睡着了,他喝了太多酒,无防备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残留着红晕。

        杰拉德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缺乏紧张感。第二天早上,索尔贝神志不清,只能喝咖啡续命,他看着精力充沛的对象,由衷地感到了嫉妒。他和杰拉德搭档了快三年了,起码有一半的时间睡在一起,但无论是他们睡在两张床上,还是睡在一张床上,索尔贝都不记得杰拉德有失眠的时候。唯一的一次大概就是他把杰拉德捡回来的那个晚上,他躺在卧室的床上,听见杰拉德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弹簧的吱嘎声清清楚楚。但到了后半夜,那位新晋杀人犯照样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精神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起初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杰拉德会因为身体接触而惊醒,但几次之后他就习惯了——当然,前提是他知道旁边睡的是谁。相比之下,索尔贝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了自己身边躺着别人这件事。杰拉德在他的建议之下改用了有香味的洗漱用品,以免再被索尔贝梦中误伤,但结果只是让索尔贝知道自己身边有人,根本睡不踏实。这个问题直到八月节那天晚上才得到解决,那天发生了很多事,他和杰拉德突破了普通的搭档关系是其中一件。他们那晚紧挨着睡到一起,杰拉德抱着索尔贝的胳膊,就像抱着一杆狙击枪,他的头靠近索尔贝的下巴,洗发水的香味笼罩着对方。黑发杀手的嗅觉系统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整整闻了一晚上之后将这个味道剔除出了识别范围,那晚之后,他终于能够伴着对方的气味和体温安稳地入睡。

        索尔贝放下咖啡,停止了怀旧,这不像他,回忆是杰拉德常做的事。而此刻杰拉德正坐在窗边,在电脑上接收情报,他的办公桌正对着窗户,外面是一大片被阳光晃到瞎眼的绿色。

        他真的缺乏紧张感。索尔贝这样想着,他坐在客厅里,窗帘拉着,他在阴影中看着被阳光笼罩的搭档。杰拉德没穿上衣,背对着他,眼睛看着电脑,手上转着钢笔,他聚精会神地抄写着密码,上面是下一个任务的信息。他身上还有上一次任务留下的弹孔,红色的小小的陷坑,像是被陨石袭击的月亮。杰拉德身上的伤疤很多,有些是在军队的时候留下的,但更多的是在他成为暗杀者之后受的伤。他每次都能完美地干掉对手,但也经常会为此付出代价,就算是一把刀,在角度不太对的时候,刀口也会不可避免地崩掉。杰拉德偶尔会抱怨索尔贝总是拿他身上的疤痕做文章,因为索尔贝的身体非常光滑,他没法礼尚往来,所以只能自己动手,在索尔贝身上咬出一个个牙印。

        事实上,杰拉德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受的伤大多是因为无可奈何。他做着危险的工作,而且很多时候他的工作环境比其他人更危险。因为他是前军人,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善于处理面对大量敌人的情况——尽管这种事不常发生,但一旦出现了,他就是小队的依靠。有的时候普罗修特会主动代替杰拉德,有的时候加丘会去帮忙,但里苏特和索尔贝都很清楚那两个人和杰拉德有着根本上的不同。普罗修特和加丘会评估状况的严重性,选择合适的切入角度,甚至会考虑这样做是否明智,有没有除此之外的选择。但杰拉德不会,只要那是里苏特的命令,或者只要杰拉德认为这是他们需要的,那么他就会直接去执行,而不是站在一边考虑什么明智不明智的问题。他在任务中会谨慎地行动,但在任务开始前从来不会评估风险。里苏特由衷地觉得拥有这样的部下是一种幸运,但同时这也迫使他在安排任务时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因为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赴汤蹈火,哪怕任务的终点只有死亡,也在所不辞。

        但这不意味着索尔贝会和里苏特有一样的想法。他毕竟不是队长,他是杰拉德的搭档,更是他的恋人。他进入这个行业比其他人都早,所以很清楚杰拉德这样的心态从何而来。这是一种自我放逐。这份工作是不会让人全身而退的,他们会和很多人结仇,会被仇人追杀,任务会失败,会被反抗的目标追杀。尤其是年纪增长之后,自己的身体会衰退,但他人的仇恨只会日益加深。在踏入这道门槛之后,暗杀者就注定不得好死。对于惜命的家伙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可这种体悟只有在真正成为了暗杀者时候才会得到,到那时后悔已经晚了。

        在新年夜的时候,暗杀者们再次聚在一起。那次聚会是梅洛尼主持的,当时老板突然要求他们进行年终报告,普罗修特和里苏特忙着文书工作,对梅洛尼的请求听都没听就点了头。

        好在梅洛尼虽然兴趣恶劣,但是搞团建的能力不比霍尔马吉欧差。今年他们组来了两个新人,还都是未成年人,而且看样子以前没有这类的经历。梅洛尼把气氛搞得很热闹,大家有吃有喝,还玩了几个破冰游戏。加丘难得地没发脾气,虽然他明着不表现出来,但是头上时不时升起一阵白雾,他还不能完全控制「白色相簿」,所以在情绪高昂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冷气。而贝西全程都挂着笑脸,因为桌上的美食而高兴,因为霍尔马吉欧的黄色笑话而脸上发红、笑个不停。他来到暗杀者小队之后一直非常紧张,今天可能是他笑的最多的时候。普罗修特看着贝西开心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也被感染了,露出微笑,和里苏特碰了杯子。

        那天他们熬到很晚,索尔贝和杰拉德决定在总部过夜,他们两个人叠着睡在平时坐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索尔贝因为个子高的缘故被压在了下面,杰拉德趴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索尔贝当然也很困,他喝了不少酒,杰拉德压得他呼吸困难,加重了睡意。但就在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饭桌那边传来了争执的声音,他本能地警觉,试图分辨说话的人的身份。他隐约记得最后留在那里的是负责收拾的普罗修特和里苏特,于是他侧耳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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