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修特似乎在单方面对里苏特发脾气。这倒是新鲜,虽然他们私交密切,但私下关系再怎么好,里苏特都是他的队长,普罗修特哪怕对他的决策不满意,也绝对不会和他吵架。索尔贝对抗着困意,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普罗修特的声音抑抑扬扬,而里苏特的声音过于低沉,根本听不清楚。索尔贝只能模模糊糊地听个大概,但光是听到其中的零碎片段就让索尔贝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难过。
大致上,普罗修特在后悔,他突然觉得当时应该把贝西送到福利院,而不是留在这里让他迟早被杀。贝西还没准备好,但他必须得准备好,如果没能接受这个命运,那么他永远都无法获得荣光。事实上,在那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普罗修特、霍尔马吉欧和杰拉德三个人曾经寻找过贝西的生身父母。他们发动关系,翻遍了人口走私途径城市的警局报告、孤儿院名单和失踪人口记录,但一无所获。暗杀者们揭露了他们自己不愿承认的可能性,唯一的突破口落在了贝西自己身上。贝西信任普罗修特,对他的提问知无不言,虽然普罗修特工作时不知恐惧,但唯独此刻他不敢继续探究——命运已经对男孩过于残酷,若要再逼他承认自己被父母亲手卖给器官贩子,普罗修特觉得自己的灵魂会因此万劫不复。这里自出生起就失去选择的人已经够多了,他宁可欺骗自己,相信贝西曾经有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幸福地生活在常人的康庄大道上。
“或许以后贝西会憎恨我。”普罗修特说。
“把他关在笼子里的不是你。”里苏特回答。
“但我也没有将他从笼子里放出来。”普罗修特摇了摇头,“贝西太柔弱了,他到现在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越是没法理解,我就越觉得他还没有接受这命运……如果他没能获得荣光,他死时一定会憎恨我,如同我憎恨我的父母为我铺就的、我无法挣脱的工具般的人生——里苏特,请你不要误会,我从不认为谋杀是罪,人天然拥有掠夺的权力。但是,里苏特,我问你,人有使他人活下去的权力吗?我从来没因杀人而后悔,但我现在竟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行。”
“你过虑了,普罗修特,你喝醉了……”暗杀者首领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感觉消失在房间里,两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临睡前,索尔贝思考着普罗修特的话,因为这和他也息息相关——毕竟他把杰拉德带上了这条路,如果普罗修特认为自己有罪,那么索尔贝也有。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以至于在开车回去的时候把这段故事和杰拉德说了。坐在副驾驶的金发男人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普罗修特终于提前迎来中年危机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别把我和贝西那种小鬼混为一谈啊!”杰拉德说,伸手抓住了索尔贝的胳膊,像是展示自己的手劲一样捏了捏他小臂的肌肉,“难道你要我把我讲过的所有事情都再讲一遍吗?”
杰拉德说的是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在和索尔贝的关系变得亲密之后,他时不时地会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杰拉德想和他聊天,但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巧妙地回避了一些关键的信息,比如他的出生地,比如他的家庭的具体构成。他当然不在乎索尔贝知道他真实的过去,真名、出身这些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但对他的家人来说这些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杰拉德为了保护他们,选择把这些封锁在自己的头脑里。
他和索尔贝分享自己的回忆。跟着父辈进山狩猎,爷爷割下的新鲜肝脏,和兄弟姐妹一起跟着母亲秋收,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出生、长大。这些是曾经令他感到幸福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也令他十分快乐。他想和索尔贝分享这些,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快乐的,还因为这是这个灵魂在被称作杰拉德之前的最后的存在证明。索尔贝带他走进了新的生活,这是杰拉德唯一能送给他的礼物,同时,也是杰拉德对过去的告别。
“不需要。”索尔贝说,他意识到了这样的多愁善感只是来源于宿醉,但杀死一个想法是极难的,在得到答复之前,它会不断地生根发芽,“我想我只是——”
“我不会憎恨你,也不会怪你或者怎么样。”杰拉德打断了他,他收回手,眼睛看着前方,话语中没了那些浮于表层的轻快,“我早该——该怎么说,我想不到合适的话……索尔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吗?”
“在酒吧里。”
“没错,我被发现是同性恋,被军队除名,无处可去,差点被一个混蛋强暴。”杰拉德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组织语言,“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可我遇见了你,你带着我离开那里,甚至还给我找了份工作,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索尔贝在红灯前停下。
“不,你解决了我的问题。”杰拉德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汇,他用一种非常严肃的、不容置喙的笃定口吻说着,“即使你不那么做,我也已经是个杀人犯了——不,打出生以来,我就在这条道路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索尔贝,你没有把我拉到死路上,你是在这条路上和我作伴的,你和他们让这条路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他继续说:“我和你讲我的过去,是,那是我幸福的回忆。但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是,那种‘普通的幸福人生’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在我的家乡,同性恋是有罪的,要受’永火的刑罚’。我早早意识到自己是异类,学着‘正常人’的一言一行,用伪装换来表面上的幸福,可我从不是他们眼中的样子。当他们发现真相的那一刻,我就必须被排除在外。而最讽刺的是,当我伪装的时候,我以为那是聪明的选择,可那些我瞧不起的人、那些不屑于伪装的我的同类们实际上早就一眼看透了我,所以我才杀了那个男人。”
红灯变绿,杰拉德示意他继续开车。他知道索尔贝正在消化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索尔贝一定会理解,他比自己入行早很久,他相信这样的心境转变在索尔贝身上也曾经有过。
那只是一种从自我欺骗中清醒的过程。杰拉德在被叫做这个名字之前欺骗着自己,以为只要隐藏得够深,他就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拥有幸福的生活,但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戴着面具强行挤入正常人行列之中的生活或许在开始会很顺利、很幸福,但那又能持续多久呢?纸是包不住火的,年幼的生命尚且能满足于亲情,可当他情窦初开、渴望爱情的时候呢?他难道要和一个他不爱也不爱他的女人共度一生,只为了扮演宗教画册里的完美家庭吗?起初杰拉德害怕去思考,他仓皇逃窜,逃进军队,逃到了一个男性荷尔蒙最旺盛的地方,在那里他最终没能掩藏住自己。他该往何处去?他被一把撕下了伪装,灰溜溜地回到了他原本的群体中。我不想这样,我不要。他内心无声地哭叫,像是被关在家门外的孩子,请求父母打开门,仿佛这样他就能再度成为家庭的一员。可这已经不再由他的个人意愿左右,他被灌酒灌得昏昏沉沉,那男人把他扛进厕所隔间,放到马桶盖上,然后解开裤子,露出长疣的器官。我不要。杰拉德确信自己在大叫,可他的声音却那么的微弱,那么的不值一提。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反抗的,酒精阻碍了他的判断,他一次次挥下拳头,眼前的尸体面部凹陷、脑浆横流,他站在血和厕所水组成的池塘里,吐了自己一身。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他的骆驼被压死了,可那一刻杰拉德却觉得此生从未如此轻松。
他和贝西当然不一样,贝西或许有过幸福生活的机会——在他被抓走成为商品之前。但杰拉德知道,自己实际上一开始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只是在成为了暗杀者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已。他杀人时从不觉得愧疚,当然不仅是因为但凡与黑手党作对的人十个里有十一个都是罪有应得,更因为这是他留在他们之中的唯一途径,是他和索尔贝能一起继续生活的手段。他被恐惧和愤怒驱使着用拳头杀死了那个迫使他认清现实的男人,但索尔贝向他伸出了手,杰拉德握住那只手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注定。而那之后他们共度的时光让杰拉德觉得,就这样也没关系,就这样走向死亡,他也会非常幸福。
“我知道我不得好死。”杰拉德说,这个想法让他胸腔没来由地觉得沉重,这很奇怪,他明明觉得此刻非常幸福,但他却发现自己在哽咽,“但是……索尔贝,我的索尔贝啊。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那就是我的幸福人生了。”
索尔贝板着脸,不发一语,但并非是因为杰拉德的话语难以消化,他只是有些惊讶。索尔贝和大多数地下世界的人们一样,在真正了解黑暗之前就已经深陷泥潭。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玩这个游戏——他自知没有全身而退的能力,而强行退出就意味着死亡,索尔贝当然不想死,所以他快速地学会了游戏的规则,并成为了个中好手。他对杰拉德的心境变化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刚刚入行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在进入地下世界的那一刻就和寻常人的生活分道扬镳,不过他那时没有遇到任何人,所以深信自己会孤独死去——这没什么可怕的,他手上血债累累,理应获得这样的结局。但杰拉德的话让他非常难受,倒不是因为对方心甘情愿和自己死在一起,而是杰拉德竟认为这样道路幸福无比——这痛苦的、压抑的、异常的人生道路,这条索尔贝不得不反复杀死自己才走得麻木的道路,杰拉德竟胆敢说“这就是他的幸福人生”。在索尔贝适应了黑暗,他未死的人类之心还在寒冷中啜泣的时候,他的杰拉德依着对他的爱情,凭空擦亮了灯火,又把那火种放进了他的心里。这让索尔贝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恐惧,杰拉德的话让他的内心发生了动摇。他的地下室里现在开出了花,那花没有阳光照射注定要死去,他本该看着它死去,就像先前的许多花朵一样。
但他现在不想让它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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