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忆已经很久远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光了,这时才发现竟然记得这么牢,甚至用不着仔细思索就能一样样地说出来,姐姐,哥哥,爸妈的样貌,还有最小的妹妹,夜晚的天空,繁星,草丛里的野果子,小动物,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
烟云的眼神原本是涣散而无神的,听他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却会稍微地聚拢起来,显示出略略专注的样子。
小暑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每天都搜肠挖肚地说一些从前的往事给她听,从一桩事情引出另外一桩,除了那些饥荒之后的事,几乎说了个遍。
他是天生寡言的性格,这十四年里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怕也没有这几天里说得多。
有一天,他说起一种草的根,是甜的,挖出来可以当甘蔗吃,又说起有人捉了活的蜜蜂,折了半截吃里面的蜜。
烟云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带了些诧异看着他。
小暑的心跳漏了一拍,怔了好一会儿才紧张地道,“你不信么是真的。”
烟云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他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她却仍是倦懒地垂下眼睛,撇了嘴,又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手。
临近夏末时,她仍是没好起来。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萎靡,外面的局势也越来越差,不好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所有的抵抗和奋斗都是徒劳,而无可逃避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个漫长难捱的盛夏里,小暑倒是像一棵蓬勃的野草一样日常夜长,十四与十三之间似乎是一条界线,仿佛被注入了一种神秘的能量,身体的线条一日比一日变得舒展和有力,还是稚气的样貌,眉宇间却有了些风华正茂的少年意味。
天气日趋温和,一清早,小暑到外面的药铺去抓药,外面的街还是街,热闹也还是热闹的,却有一层阴影笼在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上空,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热闹和浮华都是极脆弱的,要破碎也就只是是一瞬间。
他心里压抑,抓完了药,一刻也没有多留就回去了,怕烟云看不见他的人要担心,顾不得放下药,小跑着先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烟云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在床沿。
小暑慌极了,提着那些药无头苍蝇般地寻遍了一整个顾家,到处都没找到她的人影,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身是汗,头昏目眩地推开自己的屋门时,却蓦地看见烟云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她的手里拿了一叠东西,正在一张一张地翻看,是那些很久前他私藏的她的画像。
看到他立在门口,便抬起了头来,脸上带着笑,“那个时候我要扔,你偏偷了藏起来,后来被人检举了。到今天你居然还留着。”
小暑觉得自己的喉咙口梗了什么东西,站了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好了”
烟云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几时坏过不想说话也能叫坏吗”
小暑怔怔地看她,抓紧了那包药,隔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去看地,跑的太累未定,汗水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
他倒像是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烟云把那些画像搁在他床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拿了块手绢轻轻地替他擦汗,“其实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我从前明明对你不好,总是打打骂骂的。为什么……”
小暑闷闷地打断她,“是。你凶。不把人当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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