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是钢铁和冰雪铸就的机器,庞大臃肿,内部的零件杂乱无章以至于刺穿铁皮暴露于外,它生着锈,运行时轰然作响,而仍然用它冰冷可怖的履带碾轧着全体活人。它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或许当周边所有的生命都归于死寂,当它沉重的躯体压实了每一寸土地,你在心里问,该停下了吧?
不,所有的机器不使用都要朽坏的。当你发觉这机器的蛮力越来越惊人,速度也并没有减低,你就该知道,它一刻也不会停止。当四周清理完毕,它将矛尖对准了自己。
“对皇帝忠诚与否的一次小考验”,有人这么称呼审判——把将领们分门别类秩序井然地送上断头台的小考验。从某一个喝醉了爱说大话的家伙开始,赫拉格记得很清楚,那个醉鬼在某次聚餐的时候摔碎了一个伏特加酒瓶,伴随着那一声古怪沉闷的玻璃破碎声,气氛变得说不出的压抑。醉汉满脸通红,眼睛瞪得要突出眼眶,他用响得可怕的声音和另一个将领争辩着,言辞非常激烈。在场的所有人不自觉地卷了进去,不同的人走来走去,他们高声说话,唾沫横飞,四面的墙壁回响着古怪的声音。
皇帝,赫拉格听到这个词。在一片混乱中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有些事情不要置评为好,这是他多年征战留下的最宝贵的经验。那天之后有些人消失了,再次出现时,他们被冠上了一些非常响亮的罪名。
于是将领们纷纷开始划清界限,一开始这是奏效的。但划清界限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行,原先是一条大道,后来变成一条乡间的小路,再往后变成了狭窄的小巷,最后只剩一条钢索。每一个将领在公开场合谨言慎行,各种荒唐的谣言却在私下流传,对几个人的迷信也愈演愈烈,所有人都争着向宫廷献媚讨好。直到有一天几个被认为绝对正确的标杆倒下了——将领们迷惑了,到底界限怎样划才算对?
其实答案很简单: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界限。即使你闭目塞听,你不想了解的事情也会找上门来。远离纷争的代价就是被卷进更多的纷争。终于在一个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赫拉格的住所响起了。一群乌鸦般的士兵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他们长于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为什么是晚上?因为这个时候半睡不醒的人们的神智是不清的,想必门口也不会有持反对意见的其他人围攻示威,他们的动作非常迅捷,如果被抓捕的人有些昏了头,那么连邻居也不会惊动。毕竟对付一个茫然地从床上坐起刚穿好衬衫的人是非常容易的。
“是审判吗?终于到我头上了?”
“您不必多问。”穿黑衣的乌萨斯族青年很客气地回答。
他被带进黑暗的马车里,一阵颠簸之后士兵示意他下车。迈出车厢的刹那强烈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
“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们问了些关于交谈的问题,得到含混不清的回答后,坐在最中间的人挥了挥手:
“带他走。”
后来赫拉格才惊奇地发现,那只手的晃动将他送进了一个庞大而有序的牌阵。其中的规则是身在其中的人很难理解的。他被带进一个完全无光的小房间,他摸索着在里面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活砌在这里的时候,房门打开,他被带出来接受下一轮审讯。审讯之后是马车,然后又是房间,再是审讯。如此富有规律地循环往复,仿佛一张卡牌在一场游戏里,被拿起,打量,放下,插进一堆卡牌里,而玩这场游戏的那双手有得是耐心加耐心。
在这个牌阵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赫拉格走下马车,发觉迎接他的终于不再是坐在逆光里的人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终于被击垮了。忠诚!是的!彻头彻尾的忠诚!而这忠诚有什么用呢?它甚至不能使人在午夜醒来时免于恐惧!或者更糟,当你终于抓住那恐惧想看清它的真面目时,猛然发现它就是白日里主宰你的忠诚!
曾有人吃惊地问他:你是怎么在审判里活下来的?诀窍就是,不要把自己当做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你在牌阵里,你要明白一张卡牌如何生活。
他重新获得指挥权,几乎是注定了,他没法真的离开战场。他必须继续运用他的才能,屠戮乌萨斯的敌人,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或许只是因为发放赈灾食物的手配不上做这样的事,或是接受食物的手上有源石结晶,他们就已经和乌萨斯为敌。
他难道不知道有些矿石病的感染者完全无辜、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在地狱间挣扎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身边那一位风头正劲的下属就是凭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将他关进审判牌阵里的人吗?他知道,就像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战场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
同情和信任,这两种感情在乌萨斯已经变成了可笑的东西。信任在作战时是必须的,但要适量,信任你的战友,同时提防你信任的人。偶尔放松警惕,灾难就如同疫病一样悄然袭来。至于同情,想都不要想。
这样混沌度日有种种好处,其一就是感觉不到痛苦。那个把自己高高置于全体活人之上的政府并不希望你是个人,它需要你是个结实的零件。他照做了,这带来难以置信的方便。但赫拉格不时会想起某天抓捕感染者的时候,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失声痛哭,她哽咽得一度让人以为她要窒息了,她冲赫拉格喊道:
“您没有心肝!”
心肝!从审判活下来的人大概都已经没有心肝了,只为生存,无关善恶。
但是命运总爱和人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若你说早已失去同情和信任,它就要你给出证明。
这几乎是赫拉格生命里最残酷的玩笑——之一。人们这样称呼它:
血峰战役。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愧于它的名号。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场战役,已经无人确切地去统计了。不断喷涌的鲜血如同高耸的山峰,在地面隆起。就连大地都觉得难以忍受,赫拉格察觉到,这片广博而冰冷的土地也为堆积如山的尸首而不自觉地打着寒噤。这念头如此之傻,赫拉格都要反驳自己,这片土地过去埋葬了成千上万人,以后也仍会继续覆盖数不胜数的尸体,每一寸泥土里都混合着血肉和骨灰,难道它会在意这场战役里骤然死去的一批人吗?但赫拉格依旧无法忘记这个念头,他近乎固执地感觉到,大地在为这些逝者哭泣,为难以承载的死亡而悲哀。死神的羽翼压得所有魂灵喘不过气来,而大地戴着面纱,潜行于死灵之间,为他们祝祷。
这场战争如此浩大,同时也出奇的混乱。当赫拉格接手应战的军队时,他所能得到的关于敌方高层的消息唯有“是从乌萨斯叛逃的高级将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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