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反正已如此,母亲便抱着姑妄信之的态度答应了他。
据说,他在我身上拿捏了好长时间,惹得我忍不住直想笑,而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庄重,呆愣愣地想了许久才郑重地说,这孩子骨骼清奇,有官命,当能大富大贵,三十五岁是个坎儿,当有一劫。
现在看来,这一劫怕就是我区划调整中的那次调动吧,调动的那天正是我三十五岁生日,且不说这一劫,只说正是因为这次意外的算命,我才能成为我们家唯一的一个能够坚持读到初中并吃上皇粮的孩子。
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无疑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无论如何,我都要报答他们。但他们除了自我满足的毫无疑义地大张颜面之外,即使到我做到了党委书记这个他们觉得已经不小的官儿,他们也没有从我身上得到半点儿实惠,虽然他们并没有怨言,他们总是向着我,唯恐给我添了麻烦,而影响了我的进步,在他们看来,这种颜面已经足够。
这都怪我那个可恶的老婆,连我置换下来的旧家具都要拿去卖掉,绝不肯送哪怕一件给他们,而且总能找出一些为我好的理由:不要让他们拿去招摇!
实事求是地说,这些旧家具对他们也太过高级了。我居然肯信,因为可耻的进取心!
我外甥考上大学那会儿,看中了我的一个长期闲置不用的密码箱,便托我姐向我讨。
在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我这位唯一的姐姐:她比我大十二岁,由于家里穷,好东西便要分着吃,我姐总是把自己原就极小的那一份儿省给我吃。所以,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姐是最不爱吃好东西的傻姑娘。
那时候的我们那个地方,穷人家的小伙儿即使再优秀讨老婆也难,为给我眼瞅着就过了讨媳妇年龄的大哥讨一房老婆,姐便断了跟自己实心实意好但家境同样不宽裕的二黑哥的关系,换亲到邻村一个陌生的家庭,也就是我哥的丈人家。
我姐夫与二黑哥没法比,是个地道的二百五,他压根儿就不懂得怜惜各方面都优秀的姐,或许正因为自觉差距过大,便醋坛子似地怀疑姐的忠贞,经常对姐拳打脚踢。所以,姐回娘家时总是鼻肿脸青,尽管姐从不多开口,但我哥不难弄清缘由,便故意找我大嫂的麻烦并对其施以拳脚。从此,我姐绝少回家。
我考上师范那年,姐已怀了我外甥,她背着姐夫悄悄塞给我五十元钱,这是我当时见过的最大面额的钱,也是我上师范时带去的唯一现金。每当回想起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手绢卷一层一层地扒开拿出那仅有的一张钱的小心翼翼的动作,我心里就会针刺似地疼痛。
最让我无法释怀的,还是姐为解决我嘴馋松蚕蛹的怪癖,腆着大肚子到山上给我采剪的事儿。松蚕蛹是种长在松树上的浑身是毛的蛹,一旦沾到皮肤上,人就会疼痒难当。当我姐把一袋松蚕蛹徒步送到师范时,我最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姐那已红肿得如同烂茄子的双手,泪水不自觉地喷涌而出。
但我姐从不主动向我要求什么,当她吞吞吐吐地表达了我外甥的意图后,我爽快答应了,等我再去寻找那只密码箱时,密码箱早已不知去向。我疯了似地质问阿凤,她佯作不知,我知道她骨子里根本瞧不起我这些兄弟姊妹。
我那时刚调民政局工作,正是她对我的管束变本加厉的时候,我只好向朋友借钱给我外甥买了一只新的,因我谎称是阿风的主意,我姐过意不去偏去向她致谢。她竟当着我姐的面跟我吵起来,我强忍着怒火待我姐离开,我第一次动手教训了她。
这事儿很快便闹到我岳父那里,岳父告诉我,要从政,必得先制怒,凡事得辩是非,不可太张扬。看得出来,他情绪有些激动。我唯唯诺诺应答者,心里却在想,这官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之后,我开始琢磨这个“官”字。从字形上看,它是一座各个层级泾渭分明而又紧密相连的金子宝塔,一个人稳稳当当地立于塔尖挥舞魔杖统驭着各个层级;每一个层级向上攀登的路狭窄又多歧途,或曲折而终或直通罗马;每一个层级的内部又被细分为若干层级,各个层级之间既有大致相通的规则又有严格的等级分别,层级的高低则直接影响着攀登的路径和终点;乡镇虽处于宝塔的最低层级,但也绝非有些所谓的官场小说所描写的那样卑微琐屑,踏入这个层级的人即使破了坎儿,每前进一步甚至要付出相对加倍的代价,有不少同样具有较高学历的人在这个层级里努力攀登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踏步走,似乎永远都是改革的首要对象,而在稍高一点儿的层级同样的人只需一出手便会与之有了恍若隔世的差距。
因为我成功地把握了每一次机遇,所以我登上了这个层级的巅峰。细品一下其中的滋味,有时候感觉还真需要认真地学习“小弟弟”,经常地说一些隐晦难懂的话,做着惟妙惟肖的模仿,顺从而从不执拗,总是心嘴分离不知所云,如果没有那种能大能小能屈能伸的精神,着实不易应付。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做官似乎是自己最好的选择,虽多少带有误打误撞的成分,但毕竟已接近了我的人生目标,而且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对这个方面的许多问题往往能心领神会,分明存在着天赋,或许果如大师所言,我天生有官命。
一个层级的顶端是向下一个层级攀登的和资本,因此我从得知自己被调至乡做书记的那一刻起便确立了继续攀登的目标,虽屡遭挫折,信念却从未因此而动摇过分毫,所作所为始终都在为目标做着努力。
经过了三十五岁那道坎儿,也就是我调镇的第三年,我如愿以偿地被确定为副县级后备干部,县委书记跟我时而慷慨时而严肃时而诙谐的谈话让我整整细细地回味了二天二宿,越回味越莫名其妙地激动、紧张、兴奋、不安,飘飘然如置身空中,直至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正值早晨,一缕清凉的甜丝丝的感觉直透心肺间让人不觉油然而生豪情。
那段时间,我明显放纵了自己,频频出席同事和部下为我举办的庆功宴会,与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常常沉醉不知归路。
岳父对我的做法深不以为然,却从不向我多解释什么,甚至连片言碎语也没有,他总平静得象一团死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活”的气息,两眼总呆愣愣地瞅着冷不丁就会掉下一点儿土渣的屋顶,要不是他眼睛的余光偶尔泛起一丝光亮,我真会以为他已患了绝症,生命将从此消沉下去。说不清的哪天起,我开始厌倦他,不再敬畏他,也绝少向人提及他,连他约定的每两月一次的固定见面日我也缺席了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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