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男人无言以对。
“我听见小容哭了。”苗兰哽咽着说。
男人心里再次浮起一阵痛楚,伤感像错错落落的藤蔓攀缘,却没有角落可以停留。他安慰妻子,用五指将女人的头发捋顺,甩到肩后挽起,然后将手沿着她的背部滑落。这亲昵的动作原本彼此熟悉,只是在悲痛面前,无法缓解苗兰的心酸。男人说:“我们,还可以再生。”
“你还没吃饭吧?”苗兰起身,支撑桌子的手很懦弱地抖动了一下,她很深地望了丈夫一眼。金首志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满是痛楚、哀伤,还有那种试图挣扎的坚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有能力去考虑任何可能的结果。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火爆热烈,反衬得屋子里寂寞得可怕。哦,大年初一啊,唏嘘而冰冷的大年初一。
早春乍暖还寒,忽而风忽而雪。祸不单行,苗兰病倒了。金首志不敢怠慢,求医问药。先是看郎中,郎中说内心忧虑外感风寒,发发汗就好了。隔了半日,高烧不退。急忙叫来大车,赶去附属地去看洋医,东洋大夫说是大扬的爱情之歌戛然而止了,算来他们在一起才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上天是这么残忍,不允许苗兰在他身边久留,活生生撕裂了金首志的心,叫他永生不得安宁。这是一种痛彻肺腑的疼啊,眼看爱人的生命从自己手中滑走,却又无力拽住死神的脚步,连骨髓都在痛啊,金首志只想也跟了去。心情简直比夜色还黑暗,灰到极点,世间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与他无缘了。
苗厅长和夫人匆匆从长春赶来,见了躺在太平间里的妹妹,失声恸哭。到现在这个田地,苗厅长恨透了金首志,整个葬礼没同他说一句话。妹妹一死,金首志就成了仇人。苗厅长满腔的愤懑化做了怨恨的目光,而嫂子则哭喊着冲金首志要人。失魂落魄中的金首志,没有了话语,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他甚至有了厌世的念头。最终,苗厅长还是详细询问了治疗的过程,满腹狐疑,说用了盘尼西林是不该死人的。向院方讨要病志,密密麻麻的日文,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金首志猛然醒悟,难道是……?如今在隆德县特别是凤岭地界,日本人和土匪都对他恨之入骨,此刻他们会拍手加额呢,金首志不敢往下想了……
金首志遭人暗算,却只能打断牙齿往肚里咽,这份窝囊简直难以形容。曲散人终,心爱的人走了,苗家人乃至隆德县都与他毫无瓜葛了,可每一样东西都令人睹物伤怀,甚至他们共同走过的街道都是那样的凄怆。金首志老是怀疑苗兰没有死,她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浮现。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有一个家,有一份牵挂,而这些都没有了。
苗兰的葬礼很隆重,地方上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前来吊唁,甚至日本驻军也派员参加。处理完丧事,客人四处散去。金首志接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现实,天一黑又去了墓地,在坟旁整整坐了一夜。妻的吟哦犹然在耳:
桃花脸薄难藏泪,
柳,看农户往地里送肥。他走得累了,靠着一株大榆树歇息。头上有喜鹊叫,抬头一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干树条,洒落光怪陆离的光栅。枝头上的喜鹊自顾自地梳理黑白相间的羽毛,忽然有只喜鹊拉下鸟屎来,吓得他跳着躲开,口中道:“呵呵,有喜啊。”
赵前再添一子,心怀感激地夸奖老婆,说你真行啊。这些年来,赵金氏一直没歇怀,很有扬眉吐气之感。赵前将三儿子端详了一番,然后回到外屋坐定,燃起了香烟。“三小子就叫赵成永吧,”他想。忽听脚步临近,赵前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赵成华下学回来了。大儿子长得敦实,身板有自己的影子,而眉眼分明与金氏相像,只是嘴巴微突,这一点又酷肖赵前。赵成华打声招呼,悄悄地走开了。望着长子的背影,赵前心里一热,但是什么也没说。赵前越来越老成持重了,极少在儿女面前流露情感,不管内心深处是多么的喜欢他们。他常自言自语道:“过日子,不就是过人嘛?多子才多福哩。”
暗淡的光线下,颤颤微微的岳母拄杖过来,没头没脑地说:“哈,俺儿子回来了!”岳母的头发灰白,脑后的发髻歪歪扭扭。目光浑浊有些直勾勾的:“是首志吗?”“啊,娘,回屋去吧!”赵前起身扶住岳母,一接触那瘦弱松弛的手臂,心里陡生许多哀凉。哦,当年忙里忙外的岳母哪去了呢?
赵冰花笨手笨脚地做晚饭,妹妹金菊哭唧唧的,被三妹百合拉走了。借着微弱的油灯,成华、成国兄弟俩不胜惊奇,饶有兴致地观察放在摇车里的弟弟,那个裹在小棉被里的满脸褶皱的小肉虫。天黑时,马二毛媳妇卢氏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听脚步声像报功一样。卢氏走路风风火火,接近前屋时才放慢了脚步。婴儿落草后,要先吃别家有幼儿的女人的奶,此谓“开奶”1。街西头张铁匠的女人来赵家大院,一进屋,正赶上婴儿哭啼不休,张铁匠女人略显羞涩地解开衣襟,将白胖的奶子凑了过去。婴儿的嘴巴一触及乳头,无师自通地吮吸起来,呜咽中带着带着急迫和满足。赵金氏躺在炕上,用目光向铁匠女人致谢。油灯闪闪,辉映了铁匠的女人脸部的轮廓,女人的眼波里都流转了母性的柔光。马卢氏只养得一个儿子,以后怀的就坐不住胎了,她特别羡慕东家女人。现在,她使劲地赞美新生儿,说:“瞧瞧,是个好吃口哩。”
一满月,赵家大院的来访不断。“下奶”2是女人的事情,即便与丈夫结伴而来,男人也不准进母婴的房间。赵前陪老少爷们唠嗑,笑容可掬地挽留吃饭,直送客到大门外拱手称谢。十里八村的乡亲赠送了为数众多的鸡蛋、老母鸡,还有猪膀蹄、花生、红枣等稀罕东西。县城里的戴先生、刘大车派人给小孩送来银手镯和麒麟锁,乔大麻子等生意场上的朋友赠送丝绸花布等厚礼若干,出手大方的当属安城县电气股份公司老板宋凯斌,特意从奉天购买了两套西式童衣,还馈赠金盾3一枚。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情馈礼,赵金氏忧心忡忡,对丈夫说这可咋办是好?咱欠的人情债也太多了。
赵前轻叹道:“看父敬子啊。”思忖良久又说:“要是我死了,也这么风光就行了。”
“你别胡说八道!”赵金氏一把推开丈夫游动的手掌,转身去搂孩子,给男人一个冰凉的脊背。
三儿子的百日宴热烈隆重,台面人被请进屋里坐炕,杂七杂八人等也乐得庭院荫凉。院子一角支起两口临时炉灶,端菜的上酒的于各席间穿梭。
天气已经很热了,上宾们却都穿戴整齐,无不汗水涔涔。城里来的士绅多半绫罗绸衫,再不济也外罩马褂,足蹬缎面或布面圆口鞋。刘大车假做斯文,戴顶簇新的六块瓦瓜皮圆帽,好像从刚哪里租来的。相形见绌的是老虎窝人士的穿戴,老牟、荆先生这样的体面人都穿家织的土布衣袜,而佟木匠等人干脆是大裤裆、绾裤脚。
院子当中铺了块炕席头子,庄稼汉们甩掉了上衣坐定,任辣辣的烧酒蓬勃入肚。有人弄把破蒲扇,怎么扇也不解热,索性把蒲扇丢了,摊开大手去搓身上的汗泥,左一下右一下,搓出一条条的泥蚯蚓来。燠热让人也如火焰一样燃烧,汉子们不再说“六月六,看谷秀”这类俗事了,而是热火朝天地喝酒。有酒就得行酒令,这两个吼起来:
当朝一品卿哇,
两眼大花翎,
三更高照哇,
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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